無論香港人還是香港電影人,回歸十多年的中港融和過程裡,有過美好的期待,然而,迷失過後,始終有所醒覺。簽定 CEPA 初期,香港電影人身份普遍被動,既沒有討價還價的本錢,為了獲得資金,只能不斷妥協於合拍片制度,修改劇本,替換內地演員和場景。但幾年之後,合拍片禍害漸現,傳統港味散失,部份香港導演開始以不同形式與資方抗衡,譬如杜琪峰在 2013 年拍《毒戰》,劇本完全用盡了制度本身的規限,且借刀於內地政策風向,是相當成功的合拍片奇蹟。
同年,陳木勝則以合拍片格局,回流香港拍《掃毒》。故事佈局與陳木勝過去一系列的警察故事大抵相同,由劉青雲、古天樂和張家輝飾演三名情同手足的毒品調查科警察,因為古天樂在臥底行動中倒戈失節,最終三人分道揚鑣,反目成仇。許多香港影迷都喜歡故事的前半段,畢竟電影重現了九十年代港產片黑白兩道恩怨的傳統激情,尤其三人飆車互撞的那一場戲及張家輝的精警對白,完全是陳木勝風格回歸。然而,未必人人能夠接受電影後半段那種童話式的美好收筆 —— 人雖墮落,良心未泯,在兄弟情誼的救贖之下,三人歸好,繼而重尋如何做回一個良心警察。
非常標準的政治正確劇本,當然都可以理解成電影為通過審查制度而作出妥協,但陳木勝本身都可能認同這種童話英雄的信念,在後《無間道》及《寒戰》興起的內鬼時代,他仍然有著回到當初,憑良心、行正道的憧憬。
成龍會變,港產片風潮會變,但陳木勝對世界和人性仍帶著自己那一套不理時勢的抱負,而且一路走來都很執著。就像 2016 年的《危城》,由劉青雲飾演的那個「但求憑良心做事」的民間保衛團團長。
來到 2016 年,正值後雨傘時期,從作品就可以看到誰是拍電影的有心人,誰是賣電影的商人。經歷空前的政治運動,中港關係變得嚴峻,電影方面,除了思考如何符合合拍片制度而又可以保留香港特色之外,還冒起了一種暗渡陳倉的政治隱喻。郭子健的《悟空傳》、許鞍華的《明月幾時有》、徐克的《智取威虎山》,以及陳木勝的《危城》,其實都是有話要說,讓子彈一直飛,看得懂的人自然會懂的作品。儘管執導多年,失敗作品佔了半數,但個人認為,《危城》堪稱陳木勝畢生最佳之作,不但絕無僅有地將一些新元素成功混合到他最擅長的動作片,而且將過去作品中流露的怒火和迷失,昇華到節義與守志的覺悟。
《危城》的切入點迴避了政治紅線,選擇以民國年代軍閥割據為舞台,配合鮮明的仿西部片風格,以某種富魔幻感的歷史重構,借代了整個香港現實。故事發生在一個名為普城的南方鄉鎮,由古天樂飾演的大軍閥之子,猶如恃著「我爸是李剛」橫行無忌的惡霸,濫殺平民,照理應該人人得而誅之。然而,當城中百姓知道古天樂的真正身份之後,都不敢得罪權貴,反而責怪劉青雲這個保長不識抬舉,篤定處死古天樂,將會累死全城百姓。
不識抬舉,不識做人,只想堅持憑良心、行公義的保長劉青雲,這角色幾乎就是當年《衝鋒隊:怒火街頭》那個在警隊裡因為不平則鳴,得罪高層,繼而被降職的火爆警察劉青雲。年輕的他,是一個戇直、滿腔憤怒,對社會有抱負、有理想的警察,行公義只問正確與否,不用猶豫。但在《危城》,世道不常,行公義之前他卻被全城百姓質問會否觸怒權貴,惹禍上身。不是他不想、不敢挺身而出,而是他知道,城裡的人不想、不敢,當威權來臨,理想就要低頭,面對生命危險,眾人都勸小小的保長放下執著,再不是談公義的時候。「不要說公義,不要說尊嚴,我們只想平平安安,有一頓安樂茶飯。」與《衝鋒隊:怒火街頭》那種回歸前人人只求平安過渡的心態,如出一轍,但又不可同日而語。呼之欲出,普城就是香城,就是剛剛經歷過雨傘革命和政治醒覺的香港。
後雨傘時期,政治衝突、行公義與選擇妥協的社會價值仍在拉鋸,有人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但亦有人不求風骨,只想成為順民,就像普城那些情願劉青雲息事寧人的百姓。有人像劉青雲的兄弟廖啟智,警告對方事情已經鬧大,再亂下去,下一個遭殃的人會是自己。明知道不公義,但他們選擇妥協,選擇退而求其次。要以大局為重。
故事裡面,有恃無恐的古天樂跟普城玩了一場政治遊戲,打賭劉青雲最終會否順應「民意」,放下公義,自願釋放自己。放,全城倖免一死,不放,全城「攬炒」。其實電影上映的那一年,香港亦有「袋住先」政改方案,引發了泛民主派的爭論和分裂。而過去一年,香港反送中浪潮中亦有一批中立政客,都抱著擾亂社會安寧無補於事的心態,認為激進抗爭只會弄巧反拙,無謂全城「攬炒」。在他們眼中,為保個人利益,情願主動退後一步,那才是識做人。
到底何謂識做人,相隔二十年,在《衝鋒隊:怒火街頭》和《危城》的故事裡,陳木勝仍然叩問同一件事情。
「當差唔只要識捉賊,識開槍,最緊要識做人。」在《衝鋒隊:怒火街頭》裡面,吳鎮宇飾演的上司勸剛剛被降職的劉青雲,做警察容易,識做人很難。識做人,剛好是個一語相關的說法。吳鎮宇說的是識時務,懂得逢迎上位,這就是識做人。但在故事裡劉青雲所執著的,陳木勝直到《危城》仍憧憬著的,是另一種識做人,是做回一個人,要憑良心、行公義,於危城亂世依然有所不為,誓不低頭。
在《危城》裡,劉青雲反問:「你以為我哋肯跪,件事就會解決?」
廖啟智說:「跪左先啦,保住條命緊要。」
劉青雲問:「你今日跪低左,聽日仲可以起返身咩?」
跪,當然是識做人。但不跪,是選擇憑良心做人。「我哋唔係奴隸,我哋愈驚,只會死得愈慘。我哋係無得避㗎。」
劉青雲最終不忍全城陪葬,無奈放生了古天樂,但這不過是一個政治遊戲,跪與不跪,當權者都會屠城。普城的故事,是一個放在香港後雨傘時期的警號 ——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你妥協,你逢迎當權者,以為識做人,能夠顧全大局,當權者只會更不客氣,得寸進尺。當你順從當權者,接受他們修改一條惡法,往後就會無條件出現更多惡法。當你接受了政府可以取消侯選議員的參選資格,可以延期選舉,改組臨時立法會,明日政府就可以廢除整個立法會。當你接受了政府指鹿為馬,扭曲真相,有朝一日所有歷史事件都會篡改。只有全民覺醒,抱著無畏不低頭的守志精神,才可以推翻暴政。陳木勝仍然有著他既天真而美好的寄盼,普城的百姓雖然不少都是自私怕事之徒,但仍然有人胸懷節義,在危急存亡的時候願意齊上齊落,同仇敵愾。普城就是香港,但遺憾的是,香港不像普城。普城是個民主理想的童話。
過去一年,香港實在失去了太多,包括陳木勝,一個有火、有良心的導演,一個在電影裡提醒同胞,要憑良心做事的香港人。那年的《危城》,放在今日香港,這個暗渡陳倉的香港故事,更見唏噓,但又是一個適時的提醒。
故事之中,雖有一身好武藝,但自覺勢孤力弱,對世界早已灰心,用布條蒙著雙目隨馬而行 —— 馬名「太平」,「太平」去哪裡,他就往哪裡去的浪人彭于晏,在兵臨城下之前問劉青雲:「你仲會相信世界上有公道同正義?」
劉青雲答得淡然,舊日的火爆魯莽,今日顯得澄明無懼。
「相信。但淨係相信並唔足夠,要有人去執行,公義先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