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反覆半年有多,戲院被迫兩度停業,票房重創,不少國際商業大片像《黑寡婦》和《007:生死有時》都情願延期,避開當前淡季。唯有基斯杜化路蘭(Christopher Nolan)的新作《天能》(TENET)逆時勢而行,電影僅比原定計劃延期一個多月,便於全球上映,亦成為香港戲院 9 月復業的頭號話題之作。
入場前,抱著兩個想法,到底是片商對路蘭大師成竹在胸,完全無懼疫情打擊票房,還是剛好相反,覺得《天能》奇招過度,高處不勝寒,片商其實看淡,便趁此時勢沒其他大片迅速上映,希望對《天能》的票房有所幫補。
這疑問當然不會有答案,而「沒有答案」更甚是《天能》最被觀眾痛罵的原因。路蘭仍是路蘭,不出所料,散場燈亮起的一瞬間,周遭已經議論紛紛,評價兩極的氛圍肉眼可見。從早期《凶心人》和《死亡魔法》的神來之筆,《潛行凶間》那經典的開放式結局,到近年風格煥然一新,有人膜拜有人鄙夷的《星際啟示錄》和《鄧寇克大行動》,過去廿年,路蘭的電影自成一格(或是幾格),總是讓人又愛又恨,既有通俗商業類型片的準確計算,而又葉底藏花,處處奇詭另類,佈局精彩但是敘事手法艱深難懂,而《天能》某程度上將這種矛盾複雜的觀影體驗推到極致,引君入甕滿心期盼的時空交錯科幻格局,有身世可疑的「主角」(The Protagonist),有神秘的特務機關、神秘的未來高科技物質,有潛藏的末日危機,亦想當然有穿越元素,但除此之外,路蘭更創造了一個相當特別的「時間逆行」機制:世界的時序會變為相反,物理現象因而倒轉。有人眼界大開、腦袋沸騰,亦有人搖頭苦惱,露出一副「我到底睇咗啲乜」的表情。
從宣傳海報上約翰大衛華盛頓(John David Washington)的鏡像對倒,到 TENET 這個迴文字,都可以聯想到故事主題與「倒轉」有關。物理學層面如何實踐故事裡的「時間逆行」機制,未必是重點,而其實路蘭亦沒有試圖交代設定背後的科學根據,反之,這個時間回溯的科幻設定更偏向於呈現一個倒帶(rewind)影像效果,極有電影味道。時間逆行(從正常時序觀看)的感覺,有如將畫格快速回放一樣,對鍾情傳統菲林拍攝的路蘭而言,《天能》套用的穿越概念,有著它本質上的另一重電影含意。
當然,錯綜複雜的敘事時間線,像《凶心人》的失憶症,《星際啟示錄》的蟲洞和《潛行凶間》的夢境跳接,素來都是「時間管理大師」基斯杜化路蘭的拿手好戲,在《天能》的新嘗試,莫過於將順行和逆行兩個時序重疊,同樣不容易消化。但路蘭明顯有意為之,一個從來計算精準、玩到很盡的著名編導,當真不懂得好好交代一個故事嗎?與其談論電影和敘事手法的好壞,更值得細味的是,為什麼要這樣拍?要用這樣的形式去說一個,啊,是半個故事才對。
因為《天能》確實只是說了半個故事,在這個時間線相互重疊的故事裡,有一半應該向觀眾披露的時間線卻是消失的。顯然有些不懂路蘭用意的影評人斷估《天能》會拍續集,交代後事,的而且確,按一般作品的故事脈絡,電影還有許多尚未交代的部份,但我認為《天能》不會有續集或三部曲,更不可能是時下片商流行的某某 Universe 系列。《天能》就是一部只有一半的電影,是前半部,或是後半部 —— 視乎用哪個時序作準,是一個只將故事說到一半便打住的怪異作品,餘下那一半,是本身就想以不存在的姿態讓它存在。
若說《死亡魔法》是留待最後跟觀眾「露一手」,《潛行凶間》是「留一手」 —— 電影疑幻似真、模棱兩可的結局,當年就讓看慣主流商業片的觀眾討論不絕,那麼,《天能》可能去得更盡,不是留一手,而是留一半,有一半情節留白不說。再者,電影本身節奏極快,感覺就似一直以 1.5 倍速度運行,場景無縫跳接,情節之間省卻一切解說,角色行為動機交代不足,前因後果散亂,既無「抖氣位」亦沒太多細膩描寫,說故事的形式整體充滿著令人反感的自信。首映過後,眾人皆對《天能》捨棄了最重要的基本故事元素感到莫名其妙,基斯杜化路蘭沒可能不懂寫劇本,《天能》彷彿是特意讓觀眾無法梳理故事脈絡,有影評人形容像一位老教授不斷在黑板演練複雜算式,卻不理睬現場學生能夠明白多少。我覺得反而似一個學霸神童在期中考答題,明明知道標準答案 —— 高分賣座的電影要怎麼拍,但就是偏偏要將英文字母反轉來寫,句子語法大亂,而且寫到一半就停筆交卷,覺得無必要填上最後答案。看不明白的觀眾,像故事裡的「主角」,從一開始就被告知:「不要嘗試理解它,感受它。(Don’t try to understand it. Feel it.)」
當然,基斯杜化路蘭的才高八斗影壇無人不曉,他根本無意做一個被老師誇讚,考第一贏獎座的導演。《天能》裡外都有著逆其道而行的破格嘗試,故事裡面是新穎的科幻奇想,故事外面,則是對於故事完整性的挑戰。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劇透,因為觀眾不知道的,看到最後,甚至你因為看不透、追不上,決定重新入場再刷一次,都是不知道。電影以「主角」和尼爾(Neil)的分道揚鑣結束,尼爾說,結束就是開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觀眾和「主角」一樣帶著疑問離開。《天能》就像一部犯罪偵探小說,但只交代謎團,跳過了推理解謎的部份。只是出題,但沒有解題,若是習慣打爛沙盤問到篤的觀眾,肯定無法接受路蘭選擇將餘下一半內容留白。
路蘭不說,是帶著學霸的自負,無必要說,不想說太多,甚至是故意不說,故意逆線行駛,執意要觀眾看不透。然而,散場那一刻看到周遭人人熱議,突然明白《天能》直到最後都沒交代的事情,根本不用拍出來,沒必要「畫出腸」,更用不著拍續集,因為學霸從來都是眾人焦點,只要是基斯杜化路蘭的電影,甫面世便是另一場「比試」的開始,急不及待有無數電影分析文章冒起,點對點互相引證爬梳,抽絲剝繭為每一細節深入解讀,分析子彈如何在射出之前已經射出,未發生的事情到底何時變成已發生的事情,試問路蘭自己怎會不明白?不用解說,情節要如何連接,從哪裡推敲出謎底與真相,電影一出,作者已死,盛名如基斯杜化路蘭更是即時死亡,無限的詮譯揣測與囈語,都與他無關。所以,路蘭不說,是因為不用他說,已經太多人會說,愈看不透,愈不明白,更愈多人說,故作認真、旁徵博引,實則亂說。《天能》是沒有填上最後答案的半張白卷,是直接拋個波畀觀眾和影評人,或者,隱約帶著電影大師對作者已死的囂張嘲笑。
讓你不明白,讓你苦惱,那才滿足了一眾影迷對基斯杜化路蘭的無窮想像。在逆線行駛的實驗裡,讓你相信一句話。「無知就是我們的最大優勢(Ignorance is our ammunition)」 。
* 原文刊《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