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多災多難的 2020 年,香港導演陳木勝猝然離世,對我這樣一個八十後影迷來說,特別難過。論名氣,陳木勝不是王家衛,也不是許鞍華、譚家明和杜琪峰,執導近三十年,以商業動作片見稱,雖然先後五度提名香港電影金像獎,惟一直未獲獎項肯定。然而,陳木勝剛好是在我成長的年代裡,最初接觸到香港電影時就認識的導演名字。
陳木勝的電影並不高深,簡單易懂,但齊集了飛車、爆破、烈火鏡頭,場面激動,港味濃郁。當然亦可以說,舉凡港產動作片都不乏飛車槍戰等場面,杜琪峰有,林嶺東有,陳木勝不算別樹一幟。反過來卻得承認,陳木勝作品雖有鮮明亮點,但不夠完整、因時制宜急就章的失敗作品,比起成功的例子要多。整體而言陳木勝的從影生涯大多數時間都失敗,但他的失敗,正正印證了香港電影過去三十年的生態改變。
形容陳木勝為失敗,完全無損筆者對他的熱愛。陳木勝因病過身,消息傳開,剛好這幾天香港政局令人困頓無力,躲在家裡一口氣翻看陳木勝的作品,回到低清一點、九十年代那個回歸前的舊摩登香港,如此美麗,如此遙遠。要知道,這位失敗的電影人,是來自香港電影最後的黃金時代。
陳木勝是典型紅褲子出身的香港導演,八十年代入行,於電視台從助導做起,打過木人巷,到九十年代涉足電影,初執導之作就是劉德華和吳倩蓮主演的《天若有情》,可謂一舉成名。落日飛車,反叛輕狂的浪漫江湖兒女,成為了港產片世紀末的華麗風光。不過,《天若有情》明顯偏近監製杜琪峰的電影美學,陳木勝只負責實際執行拍攝,要說真正奠定了陳木勝電影風格的作品,絕對是 1996 年自編自導的《衝鋒隊:怒火街頭》。討論陳木勝作品,一般會談到場面緊張火爆 —— 鬧市追車駁火,子彈玻璃遍地,與此同時,戲中角色亦性情火爆,壓抑極多負能量。這些印象多數來自此作,延伸到後來的《三岔口》、《男兒本色》和《掃毒》等。未上映的遺作《怒火》相信亦是標準的陳木勝作品。
《衝鋒隊:怒火街頭》除了導演本人的強烈風格,還充滿了香港在殖民末期的時代色彩。電影於 1996 年上映,故事背後瀰漫著回歸前港人對城市危機的想像。政權交接前夕,駐港英國高官只想安然過渡,「平平安安過左佢」—— 既指退休,亦是回歸。下至警隊內部,亦是一片貪圖安逸,人人望天打卦。在回歸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氛圍裡,電影藉著一宗由國際犯罪集團策動的大事件,暴露了基層警隊鬆懈腐敗的問題。而最精彩就是劉青雲和陳小春兩名主角的惺惺相惜,兩個同樣性情火爆的年輕警察,一個英雄主義,正義感超載,當然是來自成龍那種皇家香港警察的美好舊日想像,另一個則嚴守紀律和原則,被視為警隊明日之星,執著於絕對要做個好警察的精英。故事本身有一個沒有明言的前提,就是他們的警察崗位將會隨著香港主權移交而失效,換上新的主子,未來一切不明朗,整個警隊都有身份危機,兩個角色雖然理念不同,但不平則鳴,同樣有怒火,直到最後一刻都要爭氣,有著立於亂世而不隨波逐流的抱負。
今日重看《衝鋒隊:怒火街頭》,這才發現,當年劉青雲領著衝鋒小隊追截黃秋生飾演的匪徒,所走過的地方,廿多年後,都成為了警方鎮壓示威活動,真正槍林彈雨的怒火街頭。
回歸過後,陳木勝繼續做執行導演,為成龍拍下經典之作《我是誰》。陳木勝的電影畫面豐富,節奏明快,確實很適合以功夫小子響負盛名的成龍。當年成龍有意開拓國際市場,需要一部打響名堂的非華語電影,而《我是誰》的商業計算相當精準,電影一方面走國際化路線,以國際特務為故事主題,於南非、荷蘭等地取景,而且大部分時間都用上外語,目的是要證明香港電影人都可以拍到荷里活國際電影。另一方面,故事亦折射了香港回歸初期的身份危機,一個失憶的香港特務,擁有六本不同國籍的護照,雖然懂得多種語言,卻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以 Who Am I 之名落難非洲 —— 對長期生活於繁華鬧市、已建立了國際觀的香港人來說,回歸初年的中國,就跟遍地土著的非洲一樣落後野蠻。而成龍,曾經真是香港文化的代表,電影暗中表達了港人回歸後的矛盾心態,既不想承認自己真正的國籍身份,但同時想展露自己的國際視點,語言及文化適應力強(有別於中國)的特點。電影相當成功,讓成龍得以繼續闖蕩荷里活,建立了其功夫諧星、異邦特務的國際形象,接續拍了《贖金之王》和《特務踢死兔》等不少作品。
而《我是誰》裡流露的身份迷失和香港獨有的國際視點,幾年之後,便來到隨著千禧年而來的另一場世代危機。在 1999 年,陳木勝開拍《特警新人類》,翌年再拍續集,更起用謝霆鋒、吳彥祖、李燦森和陳冠希等新演員。迷失叛逆的香港新生代,撐起一個新時代的特務組織,對抗網絡時代的 Cyberpunk 未來危機。故事發生在香港,港味依然濃郁,卻完全跳出了香港的歷史現實。也可以說,在那個年代,無法處理的政治身份和城市空間問題,便嫁接到一個虛無的 Y2K 危機。
然而,這種自由狂放、我行我素的城市想像,很快就告一段落。香港經濟崩盤,黃金時代結束,取而代之是內地資金湧入香港,繼而在 2003 年簽定 CEPA,為香港影業帶來重大的生態改變。中港合拍片迅即冒起,於國際影壇發展不順的成龍,明白到自己在中國大陸更有號召力,轉而嘗試開拓大陸市場,便再次夥拍陳木勝,執導《新警察故事》。電影由成龍、謝霆鋒主演,一半新一半舊,同時一半香港市場,一半涉足內地,算是《特警新人類》與成龍招牌作《警察故事》的結合體,將對於未來前景的迷失,延伸到一名失志中年警察。承接八十年代《警察故事》所信奉的社會價值,上一個世代的社會精英,昔日光芒不再,要在時移世易的新環境重探自我定位。故事裡成龍飾演的前警隊之光,仕途失意,一蹶不振,某程度上對照了他國際演藝事業的觸礁,亦更對照了當時從璀璨日子滑落,人們開始北上發展的香港新社會。事實上,這種中年/城市危機,在陳木勝同期的《雙雄》與《三岔口》都有類似主題。回歸前的怒火,都隨著現實社會的改變,變得疑惑困頓。
成龍在《新警察故事》之後,終於找到 Who Am I,逐漸由國際特務、香港警察,變成中國特警,中國人的英雄。再次與陳木勝合作《新少林寺》的時候,成龍已將重心遷至到內地市場,而陳木勝亦一邊拍香港電影一邊趕上了香港導演北上拍電影的風潮。不過,陳木勝北上之路整體不算成功,甚至是兩頭不到岸。跟自己的故事主題一樣,陳木勝在當時的香港電影大趨勢裡經歷了好幾年的迷失,他嘗試在自己擅長的商業動作片之中混合不少新元素,譬如喜劇搞笑類型的《寶貝計劃》,由年輕偶像領衍主演的《男兒本色》,翻拍外國電影、引進大陸市場的《保持通話》,加入魔幻元素的《全城戒備》,但個人認為都是一些失敗作。商業考慮先行,他無法控制太多,亦無法展現自己的電影風格。成龍轉戰內地,謝霆鋒、古天樂等演員北上,都隨即風生水起,但結果,陳木勝就跟杜琪峰一樣,紅褲子出身的香港導演,畢竟無法接受大陸那一套電影文化,用了好幾年時間磨合,最終證實中港合拍片的商業運作模式並不完全適用於自己。
無論香港人還是香港電影人,回歸十多年的中港融和過程裡,有過美好的期待,然而,迷失過後,始終有所醒覺。北上十年,敗走居多的陳木勝,大約在 2013 年回流香港。產量雖然減少,作品卻開始流露另一種味道。
過去的火爆躁動,沉澱下來,在接下來的《掃毒》和《危城》裡,陳木勝自編自導,談得更多的卻是節義與守志。而這樣的轉變,既是個人的,亦正是對照著政治風氣驟變之中,整個香港社會認同的新貌。
* 原文刊「天下獨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