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道蕭條，居家抗疫，足不出戶在 Netflix 打發時間已成為末日新潮流。而相當意外，全球最大串流平台上的話題之作，點擊率甚至超越萬年不敗的肥皂韓劇，居然是一部評價兩極的偽野生動物紀錄片《養虎為患》（Tiger King: Murder, Mayhem and Madness）。
以為紀錄片顧名思義是關於動物保育，那就大錯特錯。《養虎為患》初時確實讓人誤信是類似「國家地理頻道」出品的生態紀實片，揭露美國野生動物園的醜陋真相。以虎王 Joe Exotic 為首的一群動物園惡霸，雄踞美國不同洲份，設園養虎，招攬遊客入場甚至踩法律罅從事非法販賣。美國人素有飼養大型動物「炫膽」的喜好，養虎賣虎，有市有價，是一門利潤豐厚卻陰毒的偏門生意，幼虎回報率高，成年老虎則不是人人想買，卻又食量驚人，餵養費不少，即是「蝕本貨」，很可能被這群見錢開眼的養虎人偷偷射殺，挖坑埋葬。惡形惡相開疆闢土有如軍閥的養虎人，絕大部份都是鼠竊狗偷、毒梟罪犯出身，而另一邊廂，與虎王惡鬥十多年的頭號宿敵，卻是一手創辦愛護動物組織，設立生態園區打正旗號拯救老虎的保育女王 Carole Baskin。但觀眾很快就意識到 Carole Baskin 同樣不是善男信女，行保育之名招募義工，巧立名目籌款拓展業務，虎王笑她根本是個偽君子，自稱「德蘭修女」，說到有多愛老虎，其實都是錢作怪。
原來老虎買賣只是開場白，劇組根本懶理老虎生死，人類才是鏡頭下真正的禽獸。劇組明查暗訪，逐漸翻出兩人的黑材料，與其說正邪對決，其實兩邊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同樣心術不正，偽善作狀。一個是虛張聲勢的土皇帝，語不驚人死不休，狼子野心又扮浪漫豪情，最後原來懦弱無膽，甚至本身都怕老虎，人前完全做戲充大頭。另一個是笑裡藏刀、滿肚密圈的保育魔女，原來涉嫌謀財害命，丈夫失蹤十多年，屍體尚未尋獲。虎王揶揄屍體不是被她掉進化糞池，就是扔進絞肉機然後拿去餵老虎，形容她聖母面孔蛇蠍心腸，本性比野獸還要凶殘。話鋒一轉，又說虎王買凶殺害對方，事敗之後眾叛親離，這部紀錄片之癲喪和峰迴路轉轉到完全失控，後面幾集劇情全部圍繞踢爆告密抹黑中傷錄音訊息與偷拍畫面，天花亂墜卻連一隻老虎影都沒有。
不斷爆料超乎觀眾預期的《養虎為患》，比荒誕電影還要荒誕，但之所以評價兩極，是它作為一部紀錄片，其創作道德備受爭議。首先，製作團隊本身就透過碎亂的剪接，插入大量過場鏡頭，有意引導觀眾覺得受訪者並不誠實，背後另有隱情，居心叵測。如果這群人中禽獸真的藏著那麼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為何願意配合紀錄片的拍攝，對著鏡頭真情剖白？可能他們都被蒙在鼓裡，不知道受訪片段會被剪碎拼貼、移花接木，重新編排成一連串驚天揭秘，又或者，正如他們本身就為了賺錢敢拿老虎作生財工具，難保不是私下收了錢才願意自爆醜事，甚至按劇本行事，扮鬼扮馬無中生有。
由於紀錄片的內容太過離奇，讓人懷疑受訪者和拍攝過程都可能極不誠實，就如片中，賣老虎的人聲大夾惡卻其實怕老虎，同性戀者原來不是同性戀者，是為了吸毒才「賣身」跟虎王結婚，有動物園員工被老虎咬斷了手，居然幾日之後自行出院，若無其事繼續上班餵老虎，做盡好人好事的「德蘭修女」骨子裡又根本是個貪婪的女魔頭，甚至曾經殺夫斂財。所有受訪者的誠信都有問題，所說一切，都沒有一件事信得過。而紀錄片本身同樣居心叵測，到底它是還原真相，還是生安白造？嘩眾取寵的同時，顯然有著太多造假疑團。
儘管《養虎為患》可能是 Netflix 歷來最成功的紀錄片，然而，為增加娛樂性，滿足觀眾的獵奇心態，背後可能牽涉更多創作倫理與不道德的問題。當然，事實證明這些都不是問題，觀眾覺得刺激精彩就夠了，紀錄片播出之後大獲好評，旋即多播一集特別篇，事後再訪，繼續踢爆，又因為 Joe Exotic 生平事跡太驚世駭俗，傳聞會改編成傳記電影。
近年確實流行真人騷電視劇和綜藝節目，心水清的觀眾都知道，其實全都按照劇本進行，所謂真人，其實是一直假裝不知道附近有無數鏡頭和幕後人員。然而，真人騷與紀錄片的性質完全不同，真人騷的創作形式本身就不真，只是模擬實況，令觀眾信以為真，覺得鏡頭前是真人上陣。然而，只有真的才叫紀錄片，而不是信以為真，假的紀錄片就不是紀錄片，是仿紀錄片形式的劇情片。與劇情片的最大分野，在於紀錄片不可以憑空創作，需要負起如實紀錄、交代客觀真實的責任。《養虎為患》確實相當成功，但可能很成功地摧毁了紀錄片應有的創作誠信。
《養虎為患》的奇情萬丈，始終教我嗤之以鼻，另一原因，要追溯幾年前發生過的一件不愉快事件。當時，台灣紀錄片《灣生回家》剛剛上映，於台灣引起社會關注，電影正在香港排期放映，監製陳宣儒亦來香港做宣傳採訪。陳宣儒另有一日本名「田中實加」，她提到自己都是灣生後代，即日治時期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戰後部分灣生選擇放棄日籍，留在台灣生活，另外一些就離鄉別井「返回」日本，從此再沒踏足台灣。紀錄片為灣生歷史拍下一連串的尋根旅程，包括攝製團隊如何替他們找回日本親人的下落，或到他們當年在台灣生活過的小鎮故地重遊，將大時代下的流離失所，家國之間的無奈娓娓道來。與陳宣儒談及創作初衷時，她說自己作為灣生後代，似是有種永遠都是異鄉人的鄉愁，而藉著《灣生回家》幫助其他灣生解開心結，亦是她的多年心願。電影當年還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這個污點可謂紀錄在案永不磨滅。因為電影落畫之後相隔不夠一年，就有日本媒體向台灣踢爆，其實陳宣儒根本就不是灣生後代，純粹是個身世普通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而「田中實加」的經歷以及那不存在的鄉愁，據稱是她從身邊某個真正的灣生身上得到啟發，然後冒充對方。更重要的是，如果陳宣儒是灣生後代的身份是假的，那麼紀錄片本身又有多少是真的？
事後回想，訪問期間並非沒有蛛絲馬跡，譬如陳宣儒說自己是日本人後代，有個日本名字，亦有意探討灣生歷史，但她完全不懂日語，其實已不合理。又提到拍攝期間，攝製團隊與日本老翁返回台灣農鄉，尋找他的童年好友。不知道是她說漏了口還是她本身就對紀錄片的創作道德毫不熟悉，就說其實他們籌備時已經知道農鄉裡的舊友已過身，但還是接他到台灣，回鄉走一趟。當下心想，這不就是刻意隱瞞真相，堆砌情節？紀錄片其實不應該有這種部署。但可能我太年輕了，只談電影，不知世途險惡，根本沒想過面前的受訪者以至整部紀錄片都可能是一場騙局。情願選擇虛構身份，都不直接將灣生的故事拍成電影，就是因為劇情片的本質是虛構，唯有紀錄片才有真實信用，每個鏡頭、每句話都是真人真事，灣生回鄉的「故事」才會賺人熱淚。她是否真的著緊灣生歷史，我不知道，反正說謊亦不犯法，但她不折不扣是個信用欺詐師，騙走了觀眾對電影的信任，還有台灣政府的補助金和出版相關著作的豐厚版稅。
套用《養虎為患》的邏輯，是否只要煽情吸引，就可以原諒陳宣儒的不道德？但明顯地，就算《養虎為患》拍攝團隊明日親口承認紀錄片失實造馬，估計都不會受到道德譴責，反而只為它的癲狂乖張再添一筆。其實劇集播出之後，包括 Carole Baskin 等受訪者都在網上痛斥拍攝團隊陷他們於不義，但由於他們本身（在紀錄片的觀感下）都不是好人，根本沒人關心他們有否受到傷害。但是，當年《灣生回家》就確實傷害了一批真正的灣生。隨著陳宣儒被揭發冒充灣生，紀錄片亦誠信破產，意味著片中內容都有造假嫌疑。執導《灣生回家》的黃銘正即時與陳宣儒割席，強調她並無實際參與拍攝，紀錄片本身真實可信。但一竹篙打死一條船，製作人造假，就完全摧毁了紀錄片，觀眾根本不會再去分辨孰真孰假。而這個讓台灣社會正視灣生的電影主題，到頭來將灣生傷得最深。可預見的是，往後所有關於灣生的作品，甚至本身是灣生身份的人，其真偽都會受到更多質疑。
陳宣儒事件不只傷害了受訪者，其實亦傷害了訪問過她的人，包括我。結果我從此就不太相信紀錄片，當別人看到類似紀錄片的拍攝形式便完全放下戒心，相信鏡頭背後的人，當大家盛讚《養虎為患》精彩絕倫的時候，看到保育魔女 Carole Baskin 的受訪片段，我就想起陳宣儒。
《養虎為患》可能是近年紀錄片最惡劣的示範，但同時，亦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紀錄片。話說劇集播出不到兩周，全球熱議，美國媒體更大肆報道 Joe Exotic 和 Carole Baskin 的奇人奇事。由於劇中多次附和 Joe Exotic 觀點，言之鑿鑿暗示了保育魔女真有殺夫餵虎 —— 而這是一部聲稱百分百誠實的紀錄片，當地警方在輿論壓力下，高調表示已重新調查這宗失蹤案。萬一成功翻案，找到她謀殺親夫的證據，這部紀錄片無疑化腐朽與浮誇為神奇，居功至偉。而據聞 Joe Exotic 如今於獄中確診武漢肺炎，紀錄片讓他聲名大噪，倒有不少觀眾同情他的遭遇，甚至聯署將它放監。忍不住陰謀論一點，紀錄片拍了五年，其實會不會只是開筆，還有下一個五年大計。身敗名裂的虎王含冤入獄，終於等到平反的機會，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正好扮演一個奇裝異服的後現代基度山伯爵，如果這部紀錄片要拍續集，可能早有預謀。
*原文刊《明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