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若夢,恩怨似風廿八載,香港經典漫畫《古惑仔》自 1992 年問世,江湖翻了幾度,走過那紙醉金迷的 90 年代,經歷金融風暴,捱盡了科網股爆破、沙士與網上盜版等危機,亦見證近年的雨傘運動和反送中動盪。卻說,靈魂人物陳浩南數年前於中環殊死一戰中身受重傷,深知自己不復壯年,大勢已去,便決定退出江湖。執筆《古惑仔》的主編牛佬(文啟明)亦承認,本地薄裝漫畫市道蕭條,銷情慘絕,加上近期肺炎疫情嚴峻,每況愈下,確是無以為繼,需要收筆作結。
全書 2335 期,全球最多期數長篇漫畫,曾以為這個浩瀚的黑道江湖,背後應該更色彩濃豔,奇聞處處。推開工作室的門才知道,《古惑仔》守業 28 年,原是一段無比漫長而艱辛的創作史。牛佬一天抽上幾包菸,計起來,是過萬包的萬寶之路。訪問這天,工作室裡人影疏落,大部分員工都正在休假。牛佬回到房間,點起菸,《古惑仔》的故事,最後其實就是最初,由陳浩南和立花正仁談起。
陳浩南真的不是鄭伊健
《古惑仔》自年初進入結局篇,故事回到不打不相識的陳浩南和立花正仁身上,兩個角色都是第一期已登場的開國功臣,恩怨情仇終極了斷。牛佬形容:「大概四至五個月前就有此構思了,既然《古惑仔》由兩人開始,不如由他們結尾。」
提起陳浩南,絕大多數人都會想起鄭伊健。甚至最初接觸《古惑仔》都是因為 90 年代的電影改編系列。但其實,牛佬不喜歡鄭伊健,嫌他形象太健康。
《古惑仔》電影系列確實掀起過熱潮,遠至台灣及亞洲地區都深受歡迎,還曾一度成為港產片的標誌。不過,對牛佬來說,賣仔莫摸頭,賣了版權,就很少過問。大部分改編電影,由於漫畫連載太忙,他都沒有看過。
「第一集我有看的,改編得頗合觀眾口味,但就不合我口味,它不夠黑社會,拍得很健康。但電影的做法是對的,跟我的做法反而才死。」牛佬認同,電影改編得大眾化、有娛樂性,商業上是成功的:「但個人而言,我就不喜歡。尤其看到第二集,來來去去不外乎那些……三四五六的續集就不知道啦。」
說著,忍不住補一句:「而且我看電影都幾要求嚴格的,哈哈。」言下之意,劉偉強不是他那杯茶。
牛佬形容自己只懂畫畫,不懂電影,更少接觸黑社會類型片,經典西片《教父》和周潤發的《義本無言》是例外。當然,他特別喜歡《天若有情》裡面穿牛仔外套騎電單車的劉德華,否則都不會用作陳浩南的角色原型。「這個造型歷來都受歡迎的,像以前周潤發、黎明,再早期的謝賢、鄧光榮。」可能是這個原因,過去廿多年,《古惑仔》電影拍過三個版本的陳浩南,原版鄭伊健、少年版謝霆鋒、新版羅仲謙,牛佬想都不想,非謝賢之子莫屬:「這三個,就一定是謝霆鋒。謝霆鋒較有不羈的味道,其實最似。鄭伊健和羅仲謙都太乖仔了。不過,我心目中最似當然是劉德華。」
電影改編授權,牛佬視作錦上添花,自己很少主動去談。有公司洽購,談好價錢就賣出去,無任歡迎。「早年都賣過幾多的,尤其是大陸那邊。」電影、網劇都有,可惜最後全部拍不成。牛佬笑言:「挑,其實大陸怎會拍得成?他們要買,我都無辦法。我收錢自然無所謂。」有些買家是有誠意的,是真的有計劃,但買了版權之後,都是放在倉底,連劇本都過不了審。「那大陸是很荒謬呀嘛,他們以為這個世界是沒有黑社會、沒有妓女,他們說沒有,我們都相信,就不寫囉。」誠然,《古惑仔》從未於中國過關。
「我當然希望他們繼續亂買,以及最後拍不成。為什麼?你一拍出來不好看,我好大鑊。」牛佬續說:「而且拍得不好的機會大過拍得好,珠玉在前,大家都總記得鄭伊健就是陳浩南,已經是個死結,人就不會再接受新事物。當你不找鄭伊健來拍陳浩南,觀眾已經鬧你。」牛佬冷不防一笑:「鄭伊健都好老喇。」
是真的很不喜歡鄭伊健。
「但有一點我覺得自己處理得幾好。」牛佬坦言,改編得再差,都不肉痛。「電影不是自己控制到的範疇,我分得開。我不是電影人,電影人有他們的計算。選角、編劇、拍攝手法等等,創作是很主觀的。」
「而且一般你拍了出來我都不看。」渾身菸味、佬味和江湖味的牛佬,笑起來都幾風趣。
人人都純潔,社會就鈍
歷年《古惑仔》用過不少香港、日本以至台灣的江湖術語,暴力、黑暗、色情寫得入肉,讓不少讀者相信,創作人應該很熟悉現實中的黑社會內情。牛佬亦不諱言:「我本身是很了解的,跟許多這些朋友都有交情,但是,對黑社會話題、江湖是非,我就無興趣,除非為『攞料』吧。」
「很多人覺得我畫《古惑仔》就是寫黑社會,其實我不喜歡黑社會,我本身是幾討厭的。」這一句實在曲直難分。但我猜他的意思是,喜不喜歡都好,憑《古惑仔》一本漫畫走天涯,只不過是為了搵食。「在《古惑仔》之前,我寫過一些江湖題材的書,讀者都幾受落,於是,到自己開公司,就繼續寫吧。但就算《古惑仔》是江湖題材,我都是拿著武俠故事的模式來寫,對我來說,它就是現代武俠故事。」
但《古惑仔》面世以來受盡不少惡評,有指意識不良,用詞低俗,教壞讀者,屬旁門左道之作。牛佬泰然自若一句「無聊」,又說:「香港人就是很偽善,而且,漫畫作為娛樂產物,沒義務兼顧什麼教導責任。我知,很多教師甚至禁止學生看《古惑仔》,但社會就應該什麼都有,人人都那麼純潔,社會就鈍啦。」牛佬又再補一句:「現在不就是這樣?」
再問牛佬 28 年間最喜歡哪個角色。原來不是正派主角,而是洪興裡面陳浩南的死對頭車寶山。私底下再問過《古惑仔》的忠實讀者,車寶山這一角色,是少數心路歷程寫得完整,個性鮮明的反派人物,不愧是牛佬得意之作。而意外的是,陳浩南的原型是劉德華,車寶山呢?他說是晚清兩大名臣曾國藩和李鴻章。「車寶山在故事裡有句『不作完人,便為禽獸』,就是來自曾國藩的。而他的所作所為,其實參考了曾國藩的徒弟李鴻章。我將這些歷史搬到漫畫裡,車寶山想保住洪興,就像李鴻章當年想保住清朝。」
牛佬形容自己也愛看書(亦喜歡追大陸電視劇),歷史小說、散文,看到什麼合用就會偷橋,歷年放了不少到《古惑仔》的社團鬥爭裡。但江湖人事始終是創作,他突然說得認真:「在現實世界,黑社會的人都是普通人,離不開利字當頭。」
轉三日刊,打足 17 年逆境波
創刊至今,《古惑仔》的最大危機,莫過於 2003 年那一關。
「早在 2000 年,網絡開始盛行,我們的畫稿即刻有大陸翻版,新書一出,就放上網,對銷路有嚴重影響。」牛佬感慨:「網絡成熟了,隨著電腦、手機普及,實體漫畫書就一直處於下風,一年差過一年。」再加上當年科網爆破,香港經濟轉差,到 2003 年沙士肆虐,漫畫銷量跌得更慘,萬不得已之下,《古惑仔》被迫從周刊轉為三日刊,即一周出版兩期。
果然,轉三日刊之後,讀者捧場,變相一年賺兩年錢,以兩倍速度連載的《古惑仔》得以起死回生。「同期很多行家都摺書或倒閉,但我們利潤加倍,算是順利過關,渡過了七、八年。」
自 2003 年起,《古惑仔》逢一、四出版,歷時 17 年,稱得上是業界創舉。但工作流程有了巨變,「說不吃力是騙你的。」牛佬形容。扣除例假和送印,其實每一期只有兩天半時間。星期一下午要想好故事,晚上開始草圖,到星期二晚要做完,最遲星期三凌晨就要發稿。「是相當之趕,能夠那麼流暢,是因為我們的同事都做了這行起碼二、三十年,差不多全部自動波,連『解畫』都不用,他們一看草稿就知怎做。」牛佬笑言,覺得無其他公司做得到:「三日刊不只香港是我們獨有,在全世界都很難找到一組人,是合作了那麼多年,而大家都那麼快手。」
為配合三日刊進度,幾乎年中無休,不放假,連度橋都要快。逆境波不易踢,牛佬亦說:「最初我都低估了難度,畢竟以為自己度橋都快。」後來才明白,難度不在於工作量,而在於故事角色容易寫老,讀者新鮮感很快流失。「三個月前才寫一個新角色,但讀者很快就覺得角色出了場很久。」
每個讀者都是老闆,牛佬說,向來少看讀者意見,因為意見太多了,後來有些讀者還會不斷「教你應該怎寫」。他苦笑道:「其實他們是想教你寫些什麼故事給他看。一般我就不理,你寫得有心機,讀者自然會追,你無心機,自然寫信鬧你。」
過去多年,由於連載緊迫,無靈感都要照去,投訴信多到無得再多,牛佬亦一於少理:「鬧你又有,噴你一堆粗口又有,我都慣了,其實讀者很簡單,鬧你第一句必是『我支持了你那麼多年……』又一定想你寫回以前那些故事,但就算你跟足讀者想法,他們覺得車寶山那段寫得好,你再寫一遍,都已經沒新意,是一定不夠以前好。」
「做這行那麼多年,讀者當然想你不斷度到好橋,但創作人來看,日日做,自然懶到就懶,心情好、狀態好,就度到好橋,但心情好、狀態好的日子一定不會多。」流水作業十多年,周而復始,人的體力有限,牛佬直認很多角色都寫得差,甚至寫得一塌糊塗,亦其實不似讀者想像中那麼在意故事人物。
「寫得不好都不理了,到角色再出場,而又狀態好的時候,才寫好他吧。」但其實,直到《古惑仔》收筆完結,牛佬都不覺得自己找回狀態。連最後一期的封面,他自言都很求其。以三日刊為夕陽行業續命,雖然紓解了財困,但主理人的創作心態亦明顯有所改變。我想,老得快了的不只故事角色,還包括牛佬自己。
黃金時代與動盪時代
紅褲子出身的牛佬,讀書不行,獨愛畫畫,12 歲入行,最初就在出版社做助理。「當時港漫剛剛起步,香港經濟也是。在 1975、76 年,當時出了黃玉郎、上官小寶,帶動整個漫畫行業,短短兩三年時間就起飛了。」
到 80 年代,追看港漫已成為年輕人潮流,牛佬形容:「當時去到酒樓,都習慣將漫畫書鋪在圓檯上,大家分享來看,人人都喜歡買本漫畫插在褲袋。」而星期一至星期日,書報攤上日日都有新書。「因為市道暢銷,在巔峰時期,香港一個禮拜起碼有四、五十本漫畫,平均每日都印起六七本新書,你可以想像當時是有多蓬勃。」
後來,牛佬曾經幫過黃玉郎,到 90 年代另起爐灶,開始出版《古惑仔》。但好景不常,到 1996、97 年間,港漫逐漸式微。經歷大起大落,牛佬是過來人,掙扎十多年,卻說得平淡:「每個行業都有條拋物線,到一定時間會掉頭回落。」
陳浩南為洪興打拼半生,牛佬亦為保住公司,逆時代洪流,轉三日刊如斷六親,將全副心力放在《古惑仔》,少見朋友,在工作室多過留在家裡。而《古惑仔》幾乎未曾脫期,除了一次,因為要等特朗普當選。那一期剛好美國大選,可謂全球焦點,牛佬特意將《古惑仔》順延一日出版,抽起舊封面,換成特朗普和陳浩南喝啤酒慶祝。
開始轉了味道,以旁門左道之身政治「抽水」,是《古惑仔》的「晚期」一大踩界動作。
自幾年開始,《古惑仔》的封面偶有搞作,有時跟故事本身無關,而是回應當刻政治事件,甚至內容上都跟時事接軌。例如特朗普當選、台灣總統大選,香港傘運以至去年的反送中。陳浩南撐傘,香港警察黑夜曬馬,721 元朗站事件,《古惑仔》的封面都彷佛見證歷史,留下重要畫面。
牛佬自嘲,其實是商業噱頭多過政治含義:「這些封面很多時跟內文無關,只覺得會有很多人關注這件事。但有時用得多了,跟內文全無關係又不太好,於是故事內容都會多加一些時事,出發點主要是令故事有血有肉,更有真實感。」頓了一下,牛佬續說:「不過間中都有些是真的為了打抱不平。」
「有些事件,是真的想大家關注一下,或者覺得政府做得太過份了。譬如佔領運動那時候,我覺得那些留守旺角,手拖手的人很勇敢,就用這一期封面畫下來。像近期的元朗事件,你問我,我是覺得怎都說不過。」政治話題點到即止,牛佬說得也甚唏噓:「之後的事,我已經很少理了,始終銷量不好,我都自身難保。」
工作室從未如此冷清
《古惑仔》曲終人未散,牛佬早已放風正籌備新書。據指,新書偏向 1920 年代的上海灘,都是江湖恩怨情仇。著實令人好奇,連《古惑仔》這老字號都做不住,為何還有信心開新書?
「其實是無信心的,完全是零。」牛佬搖頭笑說:「在這個時勢,有信心都是騙你的。但《古惑仔》已經無利可圖,而且對我來說包袱太重,不可以全力去做其他事。」新作跟《古惑仔》截然不同,將會轉攻網上連載,即是過去將傳統港漫打殘的元凶:「是大勢所趨了,依靠書報攤做實體書,我覺得沒可能不是死路一條。如果全力去做網絡漫畫,贏到多少?我想試試。當然,都想手足可以繼續做下去。」
捱打了那麼多年,仍未言退,想找條活路。說穿了,牛佬都是鐵漢柔情,為了讓公司運作下去,老臣子生計有著落。
訪問期間,工作室水靜河飛,牛佬笑言,這裡從未試過如此冷清。「除了農曆新年,28 年來一直都有人,因為他們都不是朝九晚五的,有些兩、三點上班,有些八、九點上班,有些半夜才回來,好似鬼一樣。」牛佬說,兩個禮拜後,同事們就陸續埋位準備新書:「不過人數只剩下一半。以前做三日刊,現在新書暫定做周刊,無論如何都要減一半人手。」
「不捨得呀,合作了那麼多年,留得一個得一個啦。之後再看新書走勢如何,可以的話,當然想找齊舊手足回來,大家都開心些。」牛佬夾著菸,笑得有點落泊。「是一定有些可惜的了,始終走到這一步,大家都想不變,但是不可能。」
《古惑仔》驟然完結,是有些不慣,但來不及感嘆,全副精神已放進新作,馬死落地行,牛佬說壓力比過去廿多年更大。「你一定想去回美好的年代,但回不去的話,只有繼續向前。」
若無閒事掛心頭
武俠小說裡說過,大巧不工,牛佬深明此道。只見案前作畫工具簡單,中華牌鉛筆,間尺,隨意亂放的幾副老花眼鏡。一杯奶茶,一包菸。
「後生那時候我買過好多名貴打火機呀,噠噠噠,都不知丟到哪裡。」現在他用幾蚊一個,最便宜那種。
訪問期間說得謙虛,牛佬總說自己畫畫都是為了賺錢,不求長進,沒什麼本事。但攝影師替他補兩個鏡頭,讓他攤開白紙,潦潦兩筆勾勒人臉,筆法都幾瀟灑。剛入行時畫了幾年,牛佬覺得做漫畫沒出息,離開一年,做過苦力、司機、油漆工人,猛然想到「難道要對住幅牆油一世?」還是回去做漫畫。一做,就真是一世。
《古惑仔》開創潮流,迄立 28 年,於他似不值一提。然而,談到短暫的讀書日子,美術堂全班第一,老師驚為天人,認為此子異稟,將來定有成就。他念念不忘這件半世紀前的威水史。
座椅背後,不是龍盤虎踞,卻是無門慧開禪師的一首詩偈。他說朋友相贈,知他性情。「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不將名利得失放在心裡,便是無盡好風光。話說《古惑仔》裡頭,牛佬還有個情有獨鍾的角色,不是主角,偏是閒角一名。「地中海這個人比較奇怪,他很低調,但全本書入面他其實最好打。」
牛佬形容:「他只享受生活,很少參與鬥爭,是陳浩南他們迫他現身而已。」每個漫畫家都在作品裡有個自況的角色,自言懶惰,不怎麼跟朋友見面,不喜歡去旅行的牛佬,就躲在工作室裡 28 年如一日,至今依然。外面江湖險惡,他畫江湖,但不問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