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過香港跟台灣會變成兩個平行時空，看著台灣那邊的朋友周末看電影、吃火鍋，然後到酒吧喝兩杯 Mojito，但香港這邊，疫情轉勢復發，每天近百宗確診個案，無止境的「限聚令」治標不治本，全城禁止晚市，酒吧、戲院等一律停業。然而，就在這個連入場看一齣電影都很遙遠的艱難時刻，香港最近卻有一部「紀錄片」引起不少社會爭議。
今年七月下旬，香港警隊與中資傳媒鳳凰衛視聯合製作了一部長約 90 分鐘的影片《暗夜星辰》，並且上載到香港警隊的官方 Facebook 及 Youtube 專頁。《暗夜星辰》聲稱為一部以警隊視點出發的「紀錄片」，除了跟拍當值警員的工作日常，亦剪輯了多位警隊高層的訪問片段，時間點則由去年 8 月 31 日的金鐘清場行動開始，至去年 12 月 24 日平安夜結束，訴說過去一年警隊內部歷盡辛酸，堅持執法的專業精神，與此同時，影片中又不少警員與親人的閒話家常，「紀錄」香港警隊不為外界所見的溫情一面，套用一個大陸術語，即是「走心」。《暗夜星辰》動機明確，是要洗去警隊過去一年在香港新聞片段中縱權濫暴的負面形象。
但問題來了。親歷示威現場，見過防暴盾、銳武裝甲車，聞過催淚煙霧的香港人，當然未必相信《暗夜星辰》，香港警隊亦不至於天真到認為憑一部「走心」的「紀錄片」可以扭轉民意。然而，這部攝製背景複雜的《暗夜星辰》，根本不在乎香港人相不相信、同不同情香港三萬多名警員，它最主要的受眾，其實是防火牆的另一邊，那些一直無法接收香港反修例運動第一手資訊的十四億內地人口。
隨《國安法》而來的「警隊視點」
反修例運動轉眼一年，時勢更壞，當初修訂逃犯引渡條例的爭議大抵只是第一塊骨牌，這一年間香港天崩地陷，但當中最為激起民憤的改變，無疑來自警暴問題。警隊有否瀆職，有否在鎮壓示威者和清場過程中濫用權力 —— 「犯法就是犯法，除非你是警察」，坊間一句話，人人掛在嘴邊，亦同時是過去一年香港輿論唇槍舌劍、黃藍對壘的焦點。一方面有「黃書」湧現，批判警暴問題，而另一方面亦有「藍書」護航，像《香港顏色密碼》和《黑夜微光》等，其實都跟《暗夜星辰》出發點相似，將警暴指控轉向到警察都是凡人、都有情緒、都很為難等說法。這種「警隊視點」表面上是合理的，黃藍是政見，但兩套話語、兩者之間，實際上並不擁有對等的話語權。
《暗夜星辰》當然不會提到的是，在政府落實《國安法》的今日，已再無法「一個真相、各自表述」，當一邊是護旗陣營，以言論自由之名，行維穩之實，另一邊卻隨時被拘捕、被通緝，被冠上叛國罪名。實際的情況是，由於《國安法》覆蓋範圍既廣泛而含糊，踩界者隨時因涉嫌顛覆國家被捕，部分書店再不敢將黃書上架，出版商再不敢印書，評論者再不敢寫。與此同時，香港好幾家傳媒及新聞部自《國安法》後出現高層變動，多次批評警方執法違規的諷刺時事節目《頭條新聞》被逼腰斬，公立圖書館將黃之鋒等政治敏感人士的著作下架，凡此種種，今日香港再說公平和言論自由，只讓人想起《少林足球》那經典笑話：「裁判、球證、旁證都是我的人，你怎麼跟我鬥？」隨《國安法》空降而出現的《暗夜星辰》，實則盡見威權時代一股有恃無恐的惡意。有絕對規條撐腰，警隊可以拍「紀錄片」跟反對者說視點、說道理，但反對者要用自己的視點說道理，是不被允許的，因為已經犯法。
從「服務為本」變成政治機器
半世紀前的英殖年代，香港警隊貪腐及濫權問題極為嚴重，為改變形象，廉政公署於 1974 年成立，以肅貪倡廉為目標，整頓警隊歪風。然而，要重新打好警民關係，以官方渠道硬銷革新並不見效，更需要倚賴影視作品的軟性宣傳，而這亦是 80 年代起一系列香港警匪片湧現，迅速成為主流的助因。昔日（主權移交之前）港產片中塑造的香港警隊英雄形象，以《警察故事》系列裡的熱心警察陳家駒（成龍飾演）為代表人物，一個草根出身、見義勇為，甚至敢於違抗上司命令，不怕降職處分，為民請命與制度作對的人民英雄。當時與熱心警察相反的人民惡棍，卻往往是一些專門替有錢人脫罪，巴結權貴，顛倒是非、陷害無辜平民的冷血律師。
然而，半世紀後的香港，警察和律師的社會形象恰好相反，香港警隊經營數十年的良好警民關係，就在過去幾年完全摧毁。去年底警務處長交接，甚至隨著「一哥」換馬，香港警隊亦將口號從「服務為本，精益求精」（We serve with pride and care）換成「忠誠勇毅，心繫社會」（Serving Hong Kong with Honour, Duty and Layalty），由此可見，警隊內部風氣都跟昔日相去甚遠，以前推祟的「服務」（Serving）對象是市民，但今日改為高舉「忠誠」（Layalty），而且是 Serving Hong Kong，服務對象不再是人民，而是一個政府、一個權力體系，已完全變成了政治機器。
事實上，今日香港的警民關係差到連有著 47 年歷史的警隊宣傳節目《警訊》（與廉政公署幾乎是同期開設）都無意再拍，匆匆停播，曾肩負「洗底」重任的警民關係科形同虛設。今日香港警隊轉以《暗夜星辰》之類的影片作政治宣傳，其手法反而更似中國前幾年的「唱紅運動」。雖然現任警務處長鄧炳強與影星成龍私交甚篤，但今日警隊有意重建的形象，其實已跟成龍當年的《警察故事》完全不同，《暗夜星辰》更見中共核心體制的全面回歸，是以「紀錄片」的手法重拍文革時期的樣板戲，只有服從上司，信奉體制，忠實執行任務的警察，才是片中所塑造的正面英雄人物 —— 今日沒有犯規救人的陳家駒，有的只是持槍向市民示警因而聲名大噪的「光頭警長」劉澤基。
「係咪真係咁憎我哋？」
對於警暴問題，特首林鄭月娥一直藻辭強烈，形容警方面對的不只是示威集會，而是一連串的「暴動」（最新版本是「反政府暴亂」），亦一再強調，於拘捕清場過程中有不少警員受傷，作出重大「犧牲」。始作俑者對社會亂象流下的這一滴鱷魚淚，正好呼應《暗夜星辰》裡警員受訪中對觀眾反問的一句：「係咪真係咁憎我哋？」
這句話，完全象徵了整部「紀錄片」是一個惺惺作態的偽善表態。
來到後反送中時期，香港警隊突然收起催淚彈，隻字不提多次針對集會人士的圍捕事件，轉以良心警察，即所謂「白警」洗底，道出心聲，訴說過去一年受盡媒體與市民抹黑。而《暗夜星辰》的前身，是頻頻出現於親中媒體上的「白警」或「警嫂」訪問，其主旨不外乎是提到自己承受精神壓力，擔心親人執行公務遇到生命危險，脫下制服其實都是有家室、有軟弱一面的小市民之類。但首先，引香港裁判官沈智慧的著名判詞，「警察不是免費服務社會，The are well paid for it（他們薪酬待遇優厚）」，每一名警員都需要宣誓就職，承受不了壓力就代表有違誓詞，不適合再做警察。第二，警隊本身就被賦予非一般的權力和武力，槍械與裝備全部由納稅人支付，克己奉公，責無旁貸。第三，亦最重要，任何人都可以拍紀錄片為自己澄清、辟謠、訴苦，同樣地，人人都可以打溫情牌，疫情下編入 Dirty team 的醫護人員可以，受社會環境惡化拖累的中小企老闆可以，唯獨警隊不可以。
過去一年，香港警隊完全沒遭受剝削及不平等待遇，超時工作，政府全額補貼，每一發催淚彈，都由納稅人繳付。疫情嚴峻之下警隊的防疫裝備甚至比醫護人員規格更高，當香港醫護人員需要凍薪，警隊仍然獲得加薪。全世界唯一受薪、民望極低卻獲准補貼及加薪，然後受到批評，還可以動用公帑拍「紀錄片」表達自己有多少工作壓力，反駁被媒體抹黑，要還自己一個公道的政府機關，相信只有香港警隊。高薪但脆弱的三萬多名巨嬰，最沒有資格說的其實就是公道。
一個國家，兩個平行世界
即使訪問內容完全真實、發自真誠，亦不談警暴，不談現實中尚未交代多宗濫捕事件的真相，退一百步，單看《暗夜星辰》本身都有許多問題。攝製隊來自官媒鳳凰衛視和香港警隊自身，等同一部自編自導自訪自白，更有著鮮明政治背景的「紀錄片」，所謂「警隊視點」完全就是自我中心，作為紀錄片，可信性相當之低。而且由一個政府執法部門所主導的影片，本身就代表了官方立場，這已經跟中立、客觀的紀錄片性質有所矛盾，它最多只會是《警訊》，是政治宣傳片。然而，毫不避嫌自稱是「紀錄片」的意圖，跟那句「係咪真係咁憎我哋？」同樣厚顏無恥。
但再無恥都好，要明白《暗夜星辰》不是拍給香港人看的，而是為了讓相關片段在大陸媒體轉載。一百個中國人裡面，只要有其中一人相信，更因此覺得了解到香港動盪政局的脈絡，其實就已經達到政治目的，影響了數以千萬人口，是香港總人口的好幾倍（因此又怎會介意香港本地有沒有人相信）。
其實亦可以從中看到中共與香港政府的媒體戰術，一方面用「良心警察」和「白警」的論述做形象工程，另一方面則繼續打壓、噤聲，訊息封鎖，排斥異己聲音，藉此走向一種單聲道主旋律。再沒有一國兩制，但可能我們正處於一國之下的兩個平行世界。一個國家，真相永遠有兩個版本。有時候香港人覺得疑點重重的資訊（例如這部警隊自行製作的紀錄片），結果會在中國大陸變成唯一的主流真相。721 事件，會被說成兩批暴徒在車站打鬥，甚至說成某位泛民議員帶頭搞事。防疫復發，林鄭月娥即時提出免費全民檢測，引進內地醫療團隊，其實哪有免費，醫療開支和顧問費不就是公帑？但可以預見，真相的另一個版本，就是內地醫護精英義務來港拯救疫情失控的香港 —— 正如「光頭警長」如今都在內地變成活雷鋒一樣的網紅。
《暗夜星辰》的訪問中，受訪警員一再表達他們的良心和職業操守，所謂「黑警」只是抹黑，他們認為自己都擁有「白」的一面，但那種白，讓人想起今日香港隨處可見的一些場景。就是行人天橋和車站通道裡那些反政府文宣被刮走後的殘餘痕跡，以及將牆壁上示威標語強行遮蓋的灰白油漆。不同程度的灰白，反反覆覆的塗抹，正正就是香港警隊想要宣示的那種白，是牆壁上那種欲蓋彌彰的白。是鱷魚淚的白。
真相有可能會失真，但有些畫面，是如何粉飾塗抹都洗不掉。執筆之時，美國決定對香港特首林鄭月娥及多名香港官員實施制裁，當中包括保安局局長李家超、警務處處長鄧炳強及警務處前處長盧偉聰。美方聲明特別提到，香港警隊圍攻（besieged）香港理工大學的血腥鎮壓和濫捕行動，是實施制裁的原因之一。
*原文刊「天下獨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