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 1959 公里以外的北京天安門廣場,有一個名為「中國公路零公里」的路標,既是全中國所有公路的起點,同時亦象徵了中國政權的中央核心。香港作家陳冠中北漂廿多年,以此為題,於風雨飄搖的 2020 年交出了三十餘萬字的巨著。疫情嚴峻,待家靜修期間,翻開陳氏新書《北京零公里》讀了幾個通宵,字海浩瀚,橫越古今,貫穿京城陰陽兩界,昨日之日亡靈不散,照見今日香港世道煩憂,既像史冊,又是一部寓言奇書。
相對舊作「香港三部曲」的精闢簡練以及「中國三部曲」的明確政治批諷,陳冠中在《北京零公里》筆風轉變甚多,旁徵博引、非常大部頭的四百餘頁厚書,內容龐雜跳躍,書寫密度極高,而且文體形式不定,全書分「內、外、秘」三篇,格局與篇幅各異,構建了一個引經據典魔幻奇詭的活貨哪吒城、新中國網紅的隨筆「食經」、以毛澤東(毛腦)為題目的偽學術論文。然而,如無邊際的書寫幻象之中,陳冠中卻在暗裡將創作主題藏得小巧隱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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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居北京的陳冠中,曾解釋過中國的政治審查機制,相對於網絡言論的嚴格監管,像《一九八四》這類明確批判極權體制的經典翻譯小說,仍得以在中國通行,最大原因是其閱讀門檻較高,只會在少數知識分子之間流傳,不易接觸普羅大眾,其影響力反而不及一些有數千萬追蹤用戶的網紅。而這就跟《北京零公里》的寫作策略不謀而合,以大部頭包藏小紙條的形式,「內篇」重構北京城史,「外篇」則借用新興的「微信」體網絡文學,談飲食文化,最後的「秘篇」則換上學術著作行文,然而三者殊途同歸,都藏著點到即止的數頁、或幾個小段落,實為側寫六四學運,剖析近代中共政權變化。但此書不易讀,書中重點亦不張揚,剛好踩線未觸及今日北京的政治神經。事實上,就連審查部門都很難找到《北京零公里》的「痛腳」,全書充滿了陳冠中悉心戲謔的自我審查,譬如故意將「八九六四」這個禁忌日期,寫成難以讀懂、語法不順的「一九九零年前一年的那年的下半年」,書中只聞那一夜的槍聲,不談鎮壓,正如主角之一余思芒於八九過後社運思潮散退,從此「只談飲食遊樂,不及其他」,成為與政治絕緣的老吃貨。《北京零公里》不就正是風花雪月談吃喝嗎?余思芒看似陳冠中的自況,提防政治審查,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余思芒歷三十年未忘的,還是那個成為天安門亡靈的親生兄弟余亞芒。書中以失敗者余思芒和逝者余亞芒兄弟為主角,陰陽相隔,文體雜亂,藏起來的小紙條則留待有心人翻閱,探問《北京零公里》字海之間為歷史留一盞燈,以退為進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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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北京推行《國安法》,不少人形容是香港政局變天的新時代,明年今日,未必再有六四悼念活動,《北京零公里》所說的一年一祭,將成時代灰燼。書中亡靈歷史學家余亞芒,都應該想不到過去一年陽間變得人面全非。對於從 2019 年烽煙遍地走到當下的年輕香港人,三十年前的天安門亡靈還有著什麼意義?坊間盛傳各類出版物及網絡言論將被嚴格監控,在香港從事媒體、或小說創作,在《國安法》後仍有多少生存空間?香港是否仍然是中國版圖下的一扇自由窗戶?《北京零公里》會否成為新時代的寫作範本,不能有話直說,要將小紙條藏在大部頭裡,要委婉、避重就輕,要仿效大陸網絡的流行做法,寫諧音字,用怪異的英文縮寫,在審查機制之中處處鑽縫隙,才能繼續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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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新書,本約了陳冠中做一個訪問,但到五月下旬,全城關注《國安法》,陳冠中不久婉拒了訪問。只留下一句,留得青山在。不知道今後還有多少人會留下來,在某個遙遠的角落,像失敗者余思芒,念念不忘,用生命記住一個城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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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藝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