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 2019 年 7 月 21 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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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打開這封信的時間正確,這是一個相當漫長和哀傷的晚上,而你剛剛回到家了。你剛剛在回家途中遇上一場畢生難忘的經歷。未必是你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畢竟你早已遇過飛機亂流、出過車禍,也患過好幾次重病。但剛才有一瞬間,你真的想過自己會死,死在車廂裡面,而且死於一群不體面的流氓手上,死得很不文明。你在元朗長大,幾乎每天進出那一個車站,來來回回已經十多年,闔眼都記得每一個出入口的位置,但就是從來沒想過這裡一夜之間變成血濺之地,被一群白衣流氓圍毆襲擊。在搶劫頻仍的歐洲小國,或中國大陸三四線低端城市,好像時有聽聞,而許多事情你曾經覺得不會發生在香港,然而,近乎與生俱來的安全想像就在這一夜被打破,我仍清楚記得你現在內心想著的事情。文明已死,這個城市已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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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對這個城市的死亡日期都有不同看法。樂觀的人,覺得是 2020 年 7 月 1 日。你尚未知道為何物的《國安法》實施後的第一日。但作為那班列車上的乘客,先知又好,悲觀主義又好,2019 年 7 月 21 日之後,香港只是模仿著一個我們似曾相識的姿態繼續存在,其實已經不再是同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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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月 21 日之後,其實還發生了許多許多事情,烽煙四起,禮崩樂壞。但在那一夜確定了城市死亡的事實之後,再多不講道理的事情都不再見怪。接下來一段日子,你會積極解釋這晚的經歷,訴說城市已死,想提醒身邊那些猶在夢中的人。但你很快就放棄了,原來要讓人相信一件他們沒經歷過,而且沒想像過會發生的事情是那麼艱難。即使對方從事傳媒工作,或一直關心政事,不甘淪為貪逸港豬,甚至本身都「很黃」,但無論如何你跟他們都隔著一道不可解說的鴻溝。他們對一切仍有安全距離,有些人高估了自己的本領(特別是勇氣),有些人對社會體系仍然有 over my dead body 的把握,亦有人自覺留了足夠的後路,可以全身而退。但我什麼都沒有,被困在那班不駛離元朗站的列車,月台湧出一大群流氓,期間一直有乘客大叫「報警」,卻居然有車站職員叫人離開車廂,車門大開,長傘木棍亂掃,而你無路可退、無可防備,十多分鐘恍如隔世,盡見荒謬、卑鄙和黑暗,你不會再相信自由法治,每次聽到「都唔會咁無法無天嘅」這種天真想法,你就明白,這裡的人太純良幼稚。而你曾經都是他們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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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開始,不需要太過傷感,你會跟一些朋友斷絕來往,有些經常會光顧的食店,亦從此過門不入。有些歌手的作品從此不聽,就連身邊朋友會談的話題,亦再也無法好好參與。日常生活遇見的人和事,都突然變得瑣碎抽象。對許多事情你都開始感到猶豫。有些寫作的朋友堅持寫作,以寫作抗爭,以寫作聲援前線,他們始終相信著文字的力量。有些傳媒朋友,動盪之中喚醒了他們的專業和使命感,不惜疲於奔命,做採訪、做直播。他們都全心全意做著正確的事情。但我牢牢記著那一夜的車廂裡,有個中學生拿著一個塑膠水樽衝了出去還擊,他也全心全意做著正確的事情。但是他被木棍和藤條打退了。亦有個中年婦人理直氣壯想罵走流氓,然後大家連忙把她拉到車廂的另一邊,別做傻事。做正確的事情就會取得勝利,其實都是一個文明而美麗的安全想像。那一夜,我覺得內心有些東西跟隨這個城市一同死去,此後,網絡上那些長篇大論的抗爭策略檢討,政客們的泥漿摔角,傳媒報導手法合不合乎道德,還有全民提款癱瘓經濟,振興黃色經濟圈,是不是人血饅頭,國際線要怎樣打,我時常覺得幼稚無謂、焦點混亂,流於理想主義,但我沒有反駁的資格。我只是一個被困在車廂裡面,除了打開雨傘就什麼辦法都沒有的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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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的罷搭港鐵行動,我都沒有堅持下去。城市已死,我卻繼續工作、如常生活,有時不方便、趕時間或者外面太曬,其實我都會坐港鐵。不消兩天便清理妥當的元朗站,除了後來每個月 21 日會停站,而大家都開始戴口罩,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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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的畫面,我也曾經見過,留下了一點創傷後遺。睡不著的時候,我會想起車廂裡面的人。那裡就是城市的縮影,有老人亦有年輕人,有黃有藍,有人激動,有人畏縮、恐懼。有人衝了出去,有人喊饒,亦有人躲在車廂裡出言挑釁那些流氓,然後又有人怪責挑釁者累死街坊。人性百態,都表現得很赤裸。你將會後悔沮喪,自責一段很長的時間,你認為自己應該做得比當時的反應更機智成熟,但它只會發生一次,而你永遠跟你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有著無可追趕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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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一直記著這種落差,活了整整一年。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勇敢、那麼臨危不亂,亦不見得危難時願意挺身而出,先犧牲自己。後來這裡發生了更多更慘烈的事件,身邊有人情緒崩潰,有人受傷。我自此就沒有提起那一晚的事情,對我來說可能非常重要,但放在這個城市又或者微不足道。寂寞與無力感一直無法驅散,城市已死的真相無法被驗證,如常的現實生活像個假象,不相信的人還是不會相信,但我已經在這個時代受洗,我很弱,而最大的改變是突然能夠分辨到哪裡是假見證,哪些是真感受。我好像只要跟他們談一會兒,就會察覺得到。有些人眼裡有火,有些只是說話很用力。這個城市有政治光譜的對立(甚至有些人將對立擴大到激進與否的路線之爭),但我比較容易看到誠實與虛偽。有誠實的妥協獻媚,有誠實的抗爭,當然亦有虛偽、犬儒的抗爭。不需要憎恨以至批評那些作假見證的人,在那班列車裡,我學會記住目標,是合謀的卑鄙者們,不要輕易把焦點移開,要看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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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並不易過,能夠遊行示威的時候請盡量參與,要繼續寫作,要投票,但不要抱有太多期望。否則你會捱不下去。要趕快去旅行,散散心,多買點口罩和消毒酒精,但不要買太多。跟你一起見證過這一夜的人,有人毅然從政,有人寫書,要將真相公諸於世(然後許多人買書,再走到元朗站打卡)。算了吧,記住目標,別作多餘的憎恨,亦不要記掛太多人不人血饅頭的道德界線,對很多事情其實我都不 Okay,連陳奕迅開網上慈善演唱會,會看會 Share 會讚他歌喉恢復以前狀態的人,我都覺得不 Okay,我知道從此以後對於許多事情我是永遠都不 Okay,別人可以,但我已無法像陳奕迅般若無其事恢復以前的狀態。我還是跟這一夜的你同樣寂寞無力,覺得許多事情都再無意義。而又同時鼓勵自己,喂寫篇文啦,喂去投票啦,喂撐黃店啦,再畀啲力,射落海都好,總之再畀啲力,有氣不怕嘥,經過這一年,爭論有沒有意義這件事還有意義嗎?不是確定有幾多實際意義才願意去做,而是你要願意相信,意義會在你做的過程中產生。如果你不做,就不會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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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說「我真係好撚鍾意香港」,但我一直沒有這種感覺。我好撚鍾意的,可能是元朗,而不是香港,但 7 月 21 日之後,元朗已不再是我熟悉的地方,天橋與建築物牆壁上的抗爭標語反反覆覆被抹走遮掩,拆毁了的磚頭和欄杆又重新鋪設,它不費吹灰便能恢復原狀,就像元朗站那一夜的血跡和遍地木棍藤條,轉眼消失得一乾二淨。那些白衣人就好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但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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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純粹就只是背負這個虛偽的出生地,想要誠實地活著。7 月 21 日之後,天還未亮,我仍在等待。但最近每一次列車駛經元朗站,我都覺得自己將會在不久的未來離開這個地方,找一個會天亮的城市。趁我還在,留一封信給一年前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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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