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迷途花生醬》(The Peanut Butter Falcon)正式於香港上映之前,回到今年二月舉行的奧斯卡頒獎典禮。除了出爐影帝 Joaquin Phoenix 和憑著《上流寄生族》揚威國際的韓國導演奉俊昊,還有一個相對並非太多媒體焦點的感人畫面:有「荷里活壞男孩」之稱的 Shia Labeouf,罕有地穿起筆挺西裝,再次踏上紅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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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用紙袋套頭、自嘲「I’m not famous anymore」的商業片男星,而是以獨立電影製作人兼演員的身份,陪同他在《迷途花生醬》的拍檔、首次參與影壇盛事的素人演員 Zack Gottsa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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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是昔日的影壇金童,一個是唐氏綜合症患者,兩個成長於不同世界的男孩,從戲內患難相識,結伴走到戲外,一同登上星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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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自我放棄、憎恨著全世界的 Shia Labeouf,走出昨日傷痛,今日「帶某子逗陣」走紅地毯,接受媒體訪問,正正經經宣傳一部不是為他而拍、他不是男主角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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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回頭,原是為了實現別人的演員夢。
或者,純粹投機上位、渴望成為群眾焦點,等待「收成期」和貪圖安逸的人,是不會明白「獨立」對於 Shia Labeouf 有多重要。童星出身,名副其實是從小得寵的 Honey Boy,被鎂光燈追著,財富與名聲來得容易,背後卻是太過早熟,亦太懂得討好商業世界,懂得隱藏自己生於破碎家庭,長期遭受父親虐待,孤單與缺乏歡樂的童年生活。約莫十年前,年輕的 Shia Labeouf 正值事途得意之際,那一年,他剛剛走上荷里活一線,提攜他的是大導演 Steven Spielberg,而他的銀幕拍檔不是凡人,是億萬打造的變形金剛(Transformer)。他儼然是荷里活最閃亮的超新星,其他演員恨之不得的機會,他從來垂手可得,如果他夠上進,生生性性為事業打拼,他毫無疑問可以一直大紅大紫。但 Shia Labeouf 讓許多賞識過他的人跌破眼鏡,他開始變得反叛,放浪形骸、自暴自棄,拋棄商業電影世界所孕育的自己,隨著眾多醉駕、毆鬥和行為不檢的負面新聞,他被逐出影圈,逐漸為主流觀眾遺忘。然後,他洗練而歸,就在獨立電影的新世界脫胎換骨,尋回自我,證明自己仍然是個出色的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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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演員之路的 Shia Labeouf,第一部作品就是半自傳的獨立電影《寶貝童年》(Honey Boy),他自我剖白,於戲中飾演曾經傷害自己的父親,將現實中童年所憎恨的父親,變成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透過這樣的換位與對話,彷彿解開心結,得到救贖。而《寶貝童年》念念不忘的父愛想像,正好呼應了《迷途花生醬》他和 Zack Gottsagen 那段萍水相逢的兄弟情、父子情,更見 Shia Labeouf 如何在演戲過程中放下成長傷痛,化反叛與執著為愛。昨日自己錯過了的,今日正是以父之名,將愛轉贈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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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ck Gottsagen 和 Shia Labeouf 顯然是兩個世界的人。後者是天才童星,活在眾人的目光之下,名氣是他急於擺脫的人生負累,前者卻是有先天缺陷的唐氏綜合症病人,幾乎無可能成為電影主角,更不可能踏上奧斯卡紅地毯。六年前,《迷途花生醬》的導演 Tyler Nilson 在一個傷殘人士夏令營上認識 Zack Gottsagen,想根據他的成長經歷拍一部電影,但故事裡面他需要一個拍檔,電影本身亦需要一個明星,於是找上當時剛剛醉酒被捕,自我放逐的 Shia Labeouf,放下昔日的桀驁不馴,為一名素人演員做陪襯(他在戲中的角色跟導演一樣叫 Tyler)。《迷途花生醬》本身就是 Zack Gottsagen 的故事,主角 Zak(只差一個字母)同樣是唐氏綜合症病人,成長於勉強收容他的一間老人院,Zak 從小憧憬成為摔角手,視教學錄影帶上的「鹽水鄉巴佬」為偶像,一個遙遠、虛幻,但是巨大的真實世界的暗示。在 Zak 眼中,他身處的世界才是謊言編織而成的,世界(政府)把他監禁,聲稱他無法在外面正常生活,需要接受保護,讓他承認自己有病 —— 他是白癡,他是無能者。但他偏偏要實踐自己的摔角手之夢,他逃出牢獄(老人院),遇上 Shia Labeouf 飾演的落泊男子,一個彷彿是從《寶貝童年》走過來的,失去了親人、回憶裡盡是傷痕的寂寞浪子。事實上,Shia Labeouf 亦提到自己是被《迷途花生醬》和 Zack Gottsagen 從人生泥濘拯救出來,更讓他開始戒酒和籌備半自傳作品《寶貝童年》。同是天涯淪落人,《寶貝童年》的成長自白,變奏出《迷途花生醬》一段亦師亦友,有時又更像兄弟或者父子、風雨同行的旅伴關係,為兩個邊緣人填補了彼此的親情想像。身無分文,無依無靠,就只有一罐花生醬,踏上尋訪傳說中的老摔角手,穿越美國南部的一場公路旅程。
「我要成為一個摔角手,要做一個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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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想成為一個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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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的家人都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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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老摔角手「鹽水鄉巴佬」的訓練學校,其實是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終點,已消逝的美好憧憬。正如他們用樹枝或紙皮簡陋地做出「花生醬獵鷹」的擂台裝扮,它並沒有讓別人眼中的唐氏綜合症少年 —— 白癡、弱者,實際上因而變得強大。訓練學校是假的,但「花生醬獵鷹」是一種信念,「你可以的」,「不行,要讓我相信你是可以的」,弱者的吶喊、無畏之心的覺悟,這個發生在美國南部的小故事,隱約有著郭子健當年執導《打擂台》所展示的那種不服輸的骨氣。先天不足,客觀條件不容許你打破宿命、反敗為勝,但「花生醬獵鷹」所代表的,跟《打擂台》裡面「羅新門」的打擂台精神一樣,由心境決定境界,「不打不會輸,要打就一定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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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之下,當初在商業電影年代,與「變形金剛」結伴的 Shia Labeouf,那種強大其實很表面,依賴的只是電腦 CG 特技,正如男主角自己亦從來沒真正戰鬥過,只是依賴著巨大的外星力量。但 Shia Labeouf 今日告訴獵鷹少年的那股強大,發自真誠,源於信念。信念是不會被打敗的,如果你覺得沮喪傷心,旅程太過漫長艱苦,《迷途花生醬》確實讓你找回一些衝動。當世界黑暗,電影總是扮演著光的角色,像 Zak 在老人院裡重看上千遍的摔角錄影帶,像 Shia Labeouf 透過《寶貝童年》所獲得的自我救贖。同樣地,像《打擂台》和《迷途花生醬》提醒著我們的信念。因為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不是抵達目標才會找到理想,而是一切的改變都在旅途之中。你要出盡氣力游到河的對岸,要走過烈日當空,要自己學習做一艘船,要自己生火、打魚,尋覓方向,跨過薔薇荊棘,在汪洋飄搖,等待風起的時機。世界(政府)告訴你,按照他們的安排就是最好,他們會為你的人生安排一個疪護所(但很諷刺,戲中提到 Zak 被抓回去的安置地點,不是老人院就是瘋人院),但你不需要被世界馴服,不要相信教練(《迷途花生醬》),不要相信心理輔導員(《寶貝童年》),有人覺得 Shia Labeouf 恃寵生嬌,在影圈胡作非為不自愛,正如戲中那些社福機構的高層,他們同樣覺得 Zak 不聽話,他只要聽教聽話就可以被養活一輩子,卻偏偏不願意做別人眼中的弱者,要逞強、要追夢,結果闖出大禍。
但他(們)為何要反抗、出走?正如 Shia Labeouf 離開酗酒人生投奔獨立電影的決定,正如 Zak 和 Tyler 的逃亡旅程,如果制度限制了你的想像,你不應該不再去想像,而是應該走出制度,你可以活得比制度裡面的人所想像的更有骨氣。而且你還要感染身邊的人,讓本身對世界不抱希望的浪子回頭,改變他的想法,要跟相信制度、被制度教育出來,習慣了妥協和服從,不敢越軌抗命的保姆小姐證明,能力有限,但想像無限,你並不是世界所認定的那種弱小,你會為了理想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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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漫漫其修遠兮,終點不是「鹽水鄉巴佬」的訓練學校,亦未必是他們最後前往的佛羅里達,理想鄉可能並不存在,但浪子回頭的關懷與愛,獵鷹少年般的氣概,讓他們可以繼續流放、逃亡,保存著一顆獨立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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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花生醬》剛好延期到六月才在香港上映。轉眼一年,百感交集,現實中的這個南方城市,有人像獵鷹少年搬離開了舒適圈,像曾經迷失與叛逆的 Honey Boy,如今正在制度外的道路上尋找價值。目標遙遠,甚至跟老摔角手一樣,只是個虛幻的影像。但迷霧之中,必有所悟,迷途過後,總會找到繼續想像下去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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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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