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但至少不是等待了三十年,載譽重來的《東京愛情故事》。
在 1991 年開播的原版《東京愛情故事》,作為一部上世紀末的東京戀曲,在許多日劇迷心目中都有著不可動搖的位置。然而,2020 年的重製版《東京愛情故事》,開播以來就風評兩極,引起不少爭議。畢竟九十年代的原版已成經典,新版難以獲得稱許也可以理解,譬如認為新生代演員無法取代前人,石橋靜河註定東施效顰,不可能成為另一個鈴木保奈美,伊藤健太郎的憨實率直、清原翔的玩世不恭,都無法跟當年的織田裕二和江口洋介相提並論。看劇先看人,前作的光環過於巨大,擺脫不了其影子的新版某程度上只是換入新鮮面孔,卻像兩不討好的複製品,若然太像,復刻版本當然沒有舊的好,但如果不像,那就一定新不如舊,總是少了點層次。
不過,與其爭拗新版的角色是否真的比不上原版,或石橋靜河與鈴木保奈美 —— 兩代赤名莉香之間的距離,其實重製版《東京愛情故事》的最大問題,未必落在演員身上,而是整個故事呈現了一個錯位、荒誕,不應該存在而又發生於 2020 年的東京愛情故事。
《東京愛情故事》是這樣開始的,離鄉別井的年輕小子,來到陌生而夢幻的大都會,繼而愛上一個打破日本傳統女性形象,舉手投足都散發著獨特氣質的上班族女子。城市的繁榮先進,急速發展的步調,彷如呼應著男女主角之間那股青春新鮮、羅曼蒂克的摩登思潮。但這個時代背景的襯托,只能發生一次。
就在前往東京的高速巴士上,有個看著日本首都璀璨夜景因而雀躍不已的鄉下少年 —— 將這個畫面複製到 2020 年(而且為了貼近 2020 年的時空,男主角更隨即掏出智能手機隔著車窗拍下東京鐵塔,可能還會上傳到社交平台),其脫節與滑稽讓置身同一時空的觀眾何其尷尬。今日的完治,難以想像去到東京遙遙望見東京鐵塔就會心情澎湃。當然,完治終於都會愛上莉香,但是完治啊,其實城市裡面許多女孩子都跟莉香一樣,都 2020 年了,不愚鈍、不柔弱,有主見、有學識和事業心,不再倚賴男人,莉香成為了主流女性上班族的共同價值觀,莉香已不再獨特。隨便愛上一個今日的東京女子,她們都可以是莉香。
再來一次的《東京愛情故事》,卻無從訴說那迷人挑逗的愛情有何獨特。就像穿越到 2020 年的完治,其實亦再說不出所嚮往著的大都會生活,是一種怎樣美好的生活。原來只是西裝革履,出入甲級摩天玻璃大廈,投向最普通、毫無特色的物質社會 —— 中產階級的想像?原著作者柴門文在 1988 年所看見的東京,昔日獨一無二的城中之城,那多樣性的繁榮佈局早已複製到日本以至日本以外的其他城市。每個城市,如今看來都很東京,就像每個城市女孩,其實都有一點莉香,那年奉若典範的都市愛情物語,今日無疑只是一場平凡之上故作獨特的舊調。
像莉香這種心高氣傲的事業型女性,自覺比起其他沒機會出國留學的同輩更有見識,敢愛敢為,不守傳統倫理,她曾是那麼的暴烈可愛,但放在今日,她的前衛已經不再尖銳,叛逆早就氾濫,反而顯得像個不甘示弱,要在工作和愛情上逞強惹事,將自己不再獨特的平凡拿來自命不凡的好勝女。
憧憬在跨國公司上班,營營役役融入都市生活的完治,確實是上世紀鄉下少年奮鬥史的最佳示範。但今日的完治,卻折射出東京以至無數大城市裡最低層和庸俗的上班族,穿起廉價西裝的勞動機器、薪資奴隸,簡稱社畜。實際上,社畜一詞,正是九十年代過後用來描述東京興起的頹敗都市現象。
至於三上,完治的好友和情敵,今日這種離家出走、風流不羈的浪子 Fuck Boy 已經過氣。還有里美,她不就是那種「你怎麼可以吃兔兔」而最擅長裝可憐、玩曖昧,心機極重的綠茶婊嗎?畢竟九十年代的《東京愛情故事》尚未見證城市發展的滯後,以及這些病態都市人格概念的形成,但複製到 2020 年,結果就讓故事主角們變成了四個糟糕透頂的角色。
完治和莉香的愛情物語,儼然是八、九十年代東京大都會的寫照,剛搬進來的年輕人把握著青春、自由,追求愛情,開拓事業與美好人生,而這個機遇處處的想像,就源自東京在八十年代初東京所醞釀的巨大經濟泡沫。誕於日本經濟蕭條期的《東京愛情故事》,以重新洗牌的東京大都會為背景,對一無所有的年輕人來說,那是一個「我們的時代」。然而,完治和莉香無法預見日本將會接續於整個平成世代經歷漫長的經濟萎頓,原來八十年代的巔峰一去不返,就像大富翁遊戲棋盤的晚期版圖,財團壟斷,晉升階梯已經封頂,過度發展的大都會,逐漸陷入飽和狀態,再沒有剩餘的擴張空間,而他們的孩子 —— 即是三十年後重製版裡的自己,新生代已全部淪為勞動機器。真正活在 2020 年的完治和莉香,面對著無力承擔的房貸、物價飛漲,他們更可能成在大公司受到高層剝削,職場霸凌,升遷機會渺茫,甚至一直只是派遣員工,沒有醫療福利、退休保障,年年月月窮忙奔波。他們在物質社會裡生活匱乏,感到枯燥疲累,對未來失去熱情。
今日的東京,無法透過複製、重製九十年代的經典劇目來呈現,但《東京愛情故事》的編劇坂元裕二,反而在前幾年的日劇《四重奏》寫出了當代的東京物語。四個消磨青春一事無成的東京人,婚姻、工作或整個人生都不如意,但東京已沒有重新洗牌的可能性,無法讓他們找到未來的想像,要再來一次,唯有逃遁到輕井澤的世外隱匿生活,重新拼湊第二人生。《四重奏》就是一個想要擺脫《東京愛情故事》那種大都會精英軌跡,逃離東京、換取改變的「反東京愛情故事」—— 他們正是懷著當年那鄉下少年乘坐高速巴士來到東京的相同心情離開這個地方。
從一個吸引新生代追尋理想,開展新時代的大都會,變成今日一個不斷榨取青春,充滿剝削、自私,物質主義、去人性化,滯留於舊時代的密封生活圈,2020 年的新東京,剛好就是當初《東京愛情故事》所描繪的那個東京的反面。然而,會拍板重製《東京愛情故事》的電視台高層,或許仍然自覺置身於三十年前的摩登璀璨的日本,深信著百看不厭的都心精英浪漫事跡,值得一再被懷念。這種依偎舊東京的迷思,就是在今日造成世代斷層的原因。而過份擁抱上一個年代的城市靈光,無視新一代面對的黑暗和迷失(包括後 311 心靈創傷對東京新生代的影響),正是《東京愛情故事》重製版既不年輕,亦不寫實的最大錯位。
問題不在於新版不如舊版,而是它所對照的現實世界,舊日的東京很新,今日的東京太舊,城市想像已隨著靈光的消散而殞落。或者,每個城市都有它的壽命,東京有,香港都有。九十年代香港同樣都有一部《甜蜜蜜》(原名《大城小愛》),兩個離鄉別井的中國新青年,不惜一切來到香港這個紙醉金迷的南方大都會,在陌生而夢幻的城市裡生活,從零開始,然後遇上愛情,不就是一個「香港愛情故事」嗎?那是一個還沒有新移民問題,香港主權尚未移交,仍然自由、繁榮,人們從未想像過社會體制將會崩潰的香港。但今日香港,重看一遍《甜蜜蜜》都很沉重。應該說,我們已經有足夠多的經典作品了,為何還要重製?當然,作品是可以無限次重製的,但靈光無法被生產,城市連一次都無法重來。
所有聲稱一個城市能夠重製、修復、還原、再出發的人,都只是虛偽。
* 原文刊《週刊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