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絕對是衝著中國而來的一年,疫情未退,又見一宗世紀大劫。四川省近期暴雨不斷,多條河流水位急升失控,爆發了被形容為百年一遇的洪災,更是四川省有史以來首次啟動一級防汛警戒。汛情嚴峻,各市頻頻告急,遠超水利部門預期,而幾乎所有新聞都不忘關注同一件事:位處四川樂山市的著名古蹟樂山大佛,水位一度上漲至浸沒佛腳,而且是 1949 年中共建國以來首次「濕腳」。
難免馬上想起一句「水淹大佛膝,火燒凌雲窟」。
對七、八十後香港人來說,就算未見過樂山大佛,都可能聽過「水淹大佛膝,火燒凌雲窟」這一句引自經典香港漫畫《風雲》的對聯。「大佛膝」的大佛,確實是指九頂山下凌雲寺南側,全名嘉州凌雲寺大彌勒的樂山大佛。佛像年代久遠,始鑿於唐玄宗開元年間,最初由海通和尚負責修建,結果工程浩大,「人夫競力,千錘齊奮」,歷時 90 年,終於在唐德宗貞元十九年落成,佛身高 71 米,至今仍是世界之冠,亦自然是中國國寶級文化遺產。在《風雲》作者馬榮成的漫畫世界裡,自由神像(美國)為《中華英雄》的決鬥舞台,而《風雲》則以樂山大佛(中國)為關鍵場景,而且貫穿了整部作品。早在 1989 年故事刊載初期,其實已出現「水淹大佛膝,火燒凌雲窟」這句話,相傳只要水位漲及佛膝,凌雲窟就會著火,天下必有大變 —— 其實是指靈獸火麒麟棲居於凌雲窟養傷,提醒後人慎防洪水倒灌,將火麒麟迫出洞窟,再現人間。聶風的父親「北飲狂刀」聶人王與「南麟劍首」斷帥當年就在樂山大佛頭頂南北決鬥,繼而遇見火麒麟,亦成為了《風雲》的開卷序章。
作為港漫愛好者,好幾年前曾經到樂山大佛朝聖。沒有火麒麟,卻見人如潮湧,全賴峨嵋山與樂山大佛所賜,樂山市是四川省最重要的旅遊熱點之一。當然,唐代盛世不惜工本開鑿佛像,倒不像今日為刺激旅遊經濟。從佛像選址於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的三江交匯處來看,估計是「奪天險以慈力,易暴浪為安流」,帶有守護沿江一帶居民,保佑船夫出入平安,國泰民安之意。
我佛慈悲,倚山望江,面對這一趟百年洪災,有傳樂山大佛顯靈,於「濕腳」後一度合上眼睛。民眾猜測,說不定是近日城倒山崩,哀號處處、蒼生塗炭,彌勒佛亦不禁垂淚。樂山大佛顯靈之說 —— 倒不曉得在內地會否被視為危言聳聽的禁忌言論,但在牆外的網絡世界,隨便一找,要幾多有幾多,而且都跟中共歷史大事有關。五十年代急推全國大躍進,結果農田荒蕪,演變成全國大饑荒,四川是重災區,餓死近一千萬人,而且沒錢埋葬,唯有棄屍江中。有說大佛望見江面上的浮屍,於心不忍,曾經合上眼睛。到 1963 年,饑荒過後就是以暴制亂、觸發文革的造神運動,政局動盪民不聊生,傳聞大佛再度閉眼流淚。而顯靈事件驚動中共,怕民心信佛多過相信毛主席,即令修葺佛像,替彌勒佛「抹眼淚」。及後 1976 年唐山大地震,傷亡慘重,大佛再度顯靈合眼。網上盛傳一個科學解釋,認為是酸雨沉降影響,非金屬建築材料受到腐蝕,導致佛像上眼瞼變黑,表皮硬化脫落,看起來像極了閉眼流淚。從前佛像鮮聞「顯靈」事跡,原是由於空氣質素良好,惟近代空氣污染加劇,這才出現所謂的黑殻效應,又說得通。佛像感知一切,閉眼提示世人,果有靈性。
計及今次,樂山大佛每次閉眼,都似乎有大凶之事降臨(與之相反,佛像頭頂有光環就是吉兆)。百年洪災、世紀瘟疫、國際政局不穩,及隨著習近平下令禁止「舌尖上的浪費」而來的糧食短缺危機,凡此種種,民心在向,都難怪大佛顯靈之說被傳得言之鑿鑿。當然,這些怪力亂神的猜想,再不能作為時代註釋,在今日中國只能是旅遊景點的噱頭,或是像我這種港漫迷的懷舊之談。
誰又想到樂山大佛數十年來相安無事,只用作旅遊觀光,如今會突然「水浸佛腳」,讓港漫無心插柳的一句話都帶了點一語成籤的世紀預言味道?但《風雲》當年取材自樂山大佛,除了因為佛像古老宏偉,冠絕天下,其實都應該參考過一些顯靈之說。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火麒麟正是藏身大佛之中,若天災降臨,靈獸便將重現於世,天下劇變,這亦呼應著故事開首泥菩薩為武林盟主雄霸算命所說的兩句批言,前半生是「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即(聶)風與(步驚)雲在他身邊,天下在握。然而,走過十年大運,稱霸之後,卻是「九霄龍吟驚天變,風雲際會淺水游」,最終風雲變天,兩人合力反抗,雄霸氣數由盛轉衰,權傾天下的梟雄,便從巔峰滑落,走向末路。
雄霸一世英明,但過度的權力,始終讓他變成一個傻蛋。他自覺無敵於世,不相信自己會像泥菩薩的批言,運勢轉下,敗在風雲之手。然而,雄霸想到的解決方法,居然是殺了泥菩薩,他以為沒人知道他後半生的批言,批言就不會應驗,江山常在。這種自欺欺人的思維,很適合今日亂世。
洪水氾濫,網上新聞見得最多的是一邊看著洪水滅頂,橋被沖走,房舍被淹沒,另一邊是解放軍攀山越嶺,走過狹窄陡斜的棧道,搬運沙包築起防堤,拯救佛像以免「水淹大佛膝」。樂山大佛雖是石造木襯,身價堪比黃金,而一個曾經動員全國百姓砸爛佛像的國家,如今又將抱佛腳視為洪災之中最聊以自豪的事。
人過大佛寺,寺佛大過人。佛像濕了,幸無大礙。其餘一切問題,到洪水退了,顯一顯靈,就會被忘記。
* 原文刊《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