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四年,文壇怪傑馬家輝出關,繼《龍頭鳳尾》之後,再度寫下續作《鴛鴦六七四》,更於雲詭波譎時局紛亂之中付梓出版。借用黑社會龍頭哨牙炳與九妹阿冰這一對愛恨交纏的同命鴛鴦,重返五十年代前後的灣仔,將一段歷遍淪陷、解放、內戰、流亡與暴動,躁動不安、顛沛流離的動盪歲月娓娓道來。
捧讀兩天一股作氣看完《鴛鴦六七四》,比起《龍頭鳳尾》的驚艷奇情,續作更見對於命途多舛的慨嘆。年過五十毅然放下狂恣毒辣,慢下來默默寫小說的馬家輝,醉翁之意,既不在酒,卻又似在酒中,筆墨灑落,華洋雜處黑白兩道明爭暗鬥的上世紀香港故事(英文書名就是 Once upon a time in Hong Kong),既是對逝去日子的追懷,而又處處對照著今日的世道跌宕。江湖險惡,順流逆流之間,其實最難擺定自身,然而,時勢再爛,都爛不過三鋪「鴛鴦六七四」。
故事就由龍頭大哥哨牙炳大排筵席的「沐龍宴」開始,那一晚本應是他金盆洗「撚」,告別各路黑道人馬及歡場舊好,功成身退,準備跟「炳嫂」阿冰移民嘆世界的大好日子,盛情難卻,哨牙炳與幫會兄弟賭了幾場牌九,卻沒想到一連摸了三鋪「鴛鴦六七四」(湊不成組合的雜牌),牌面死路一條,人生從未試過如此倒楣。作為主人家,既輸錢又輸面子,意頭固然不好,但自小信命的哨牙炳覺得,命裡注定要他在人生最風光的這一晚連輸三遍,三鋪爛牌,似乎意有所指。
命運,正是這部黑道江湖小說的主題。父母離異流落香港混飯吃的哨牙炳,遇上屠狗戶的女兒,外號「汕頭九妹」的情人阿冰,兩個神推鬼擁誤墮江湖的小人物,性情相近,一個慣了逆來順受,一個篤信相士解籤,命數難違,但人的想法很複雜,是認命,偏偏就不認輸。愈是不好的事情,愈要往好的方向去想,山不轉路轉,轉不了運,轉念總是可以的,改變心態,就能走過難關。婚姻亦然,儘管對方不是他們這輩子遇過最好的人,卻是生死相許、心甘命抵一起下地獄的同命鴛鴦。他們信命,其實更信自己。
將「唔好意思」掛在嘴邊,是好是壞照單全收的哨牙炳,可以說一世夠運,而又其實並不夠運。做南爺陸南才的「草鞋」副手,只懂打算盤、管帳簿,別人打架他躲在後面,人人笑他無膽匪類、貪生怕死,但南爺轉眼間炸到身首異處,哨牙炳替南爺執屍,亦執手尾「頂硬上」處理幫會後事。毫無幹大事的野心,只想退出江湖安份做人,跟阿冰結婚,成家立室轉正行,但時來運轉,南爺胞弟風哥陸北風正好來香港了,不肯讓他獨善其身。哨牙炳想走但走不了,反而變了金牙炳,風哥卻就這樣走了,港英政府洗太平地,將各大黑社會龍頭流放到菲律賓,於是金牙炳這個不情不願的龍頭大哥又要繼續執二攤。
時運不齊波折多,這一邊妻子跟多年好友暗生情愫,兩個兒子一個病死一個被人打死,另一邊節外生枝,捲進警隊內部洋鬼子與華人探長的勾心鬥角。喘定下來,金牙炳變回哨牙炳,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老了。身心疲倦,時局動盪,只想跟阿冰移民避世,但又隨即想到,是否就這樣可以活得平靜安穩,擺脫命運?甩不開的爛牌,一而再,再而三,冥冥中就像南爺的亡靈,命運當前,哨牙炳低頭,但命運又安排哨牙炳守護南爺與張迪臣「龍頭鳳尾」的秘密。他懦弱怕死,但畢竟誠實,雖無大志,好色糊塗、貪圖安逸,卻始終生性良善,重情義、不忘本。或者,命裡注定了哨牙炳無法一走了之,就算是一手爛牌,他不翻桌,不逃走,對抗不了命運,都要翻開命運的底牌。
《鴛鴦六七四》的字裡行間,時而帶著馬家輝的浪漫與滄桑。中年過後大病一場,知天命,修心養性,放縱的生活需要節制,戒掉壞習慣,但同時有些事情,再不做就來不及。所以馬家輝趕在自己人生大限前開始寫小說。陸南才的豁然豪邁,自然有馬家輝半生的影子,哨牙炳卻有著一股卑微的傻勁,要活著,把爛牌打出去,讓自己活下去。既寫自己,同時寫今日香港,馬家輝自言收起了情緒,不問世事潛心寫作,但書中許多段落,讀來都跟當下時勢對位。將淪陷時期日軍對小市民的壓迫,朝不保夕的惶恐生活,一再洗牌然後又再洗牌的政局,再然後是六七事件,九龍寨城的三不管,黑社會與警隊的串謀貪污,暴動、鎮壓、遍岸浮屍,兵荒馬亂,用這個污煙漳氣刀光劍影的動盪時代觀照了今日香港,讀著《鴛鴦六七四》,整個故事並不遙遠,而是近在眼前。
危城亂世,憂患不安,但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跌宕的日子,都有惡人當道,都有壞事情。要好好活下去,更要替那些被時代淹沒了的人活下去,像惦記著南爺身首異處的哨牙炳,像等待哨牙炳終有一日歸家重逢的阿冰,像那年懸在汕頭九妹菜館裡的謝無量對聯:每恨江湖成契闊,長留篇什繼風詩。
哨牙炳帶著南爺的秘密離開了,然而,故事未完結,馬家輝正在寫第三部作品《雙天至尊》,將是個怎樣的故事,而到時候香港又將變成什麼模樣?握著一手爛牌,要如何翻轉賭局,作為讀者,請好好活下去,未到最後一刻,又怎能跟壞時代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