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安法》陰霾下,城中鬼影幢幢,文藝圈子裡不少人憂心政治審查趨嚴、批鬥風氣再起,不敢再寫,而犯禁的界線難以摸清,未來還有多少寫作與出版的自由?但久違多年未有新作的香港作家謝曉虹,偏在此噤聲離場的風口浪尖悄悄交出首部長篇小說《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一個深居文學院為教席名份所誤,逐漸變得冷漠離地的老教授,與古董街一具少女人偶雙雙墮入魔幻迷離的偷情生活。成年人的童話糖衣裡,以無數化名及代名詞包裹著小說世界所觀照的動盪現實。遠離政治,只為歡愉,沉溺於虛妄情慾的教授Q,卻終於隨著謝曉虹筆鋒一轉,劃破糖衣,無可避免捲進了現實香港的亂流。
動盪中寫完最後一筆
距離上一部小說集《好黑》已經十年有多,香港翻了幾翻,謝曉虹卻一直未再出版個人作品。但這段時間,她先後在中大、浸大任教,屈指一數,其寫作班的門生實在是不少。她可能猜到我會劈面就問「是否被年復一年的寫作班磨蝕了創作熱情」這個從《鷹頭貓》主角教授Q身上隱約讀到的訊息,甫見面,即拿出一本沒有Barcode的手作書,笑笑口:「我一直也有寫小說的,只是沒結集出版而已。」
謝曉虹的書,簡直像個都市傳說,恐怕香港、台灣都沒一間書店儲得齊,事關入手渠道每本不同,有緣人才會遇見,但有緣都無法完全擁有。《好黑》之後,較多讀者見過跟韓麗珠合著的《雙城辭典》,而其實,謝曉虹亦以手作書形式出版過一部《月事》,但結果未出版已絕版。
「我很喜歡那本書的設計呀,但好像只有不夠十本,連我自己都沒有底本。」她笑著說。另有部分作品結集為英譯本《Snow and Shadow》(Nicky Harman譯),還有只限展覽現場閱讀的《童話兩則》。
作品不多,印量更少,但謝曉虹說自己享受自己做書。「逐本做,然後派給人。雖然我手工不是太好,但有機會我會繼續做手作書的。」別人都擔心文學作品不夠大眾化、銷量差,慨嘆紙媒寒冬、出版業黃昏,但這些窘境都好像跟自居小眾的謝曉虹無關。
而事實上,闊別十多年的第二本個人作品《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本身都可能無意/無法出版。據後記提及,最初她是在2011年帶著此故事從人生低潮走到愛荷華參加駐校寫作計劃,作品毀掉重寫,念念不忘,經歷漫長歲月,終於以今日的姿態面世。「那又不是真的從櫃桶底拿出來。當然,故事大綱很久以前已經有,開始和結尾都已想好,我一直有寫,而《鷹頭貓》好些章節,包括英譯,都在不同文學雜誌發表過,但我一直沒時間將它完成。」
她形容,創作過程中總覺得缺了一塊,讓小說裡的城市及與之相連的人物無法成立。「教授Q和人偶,他們的命運應該如何,他們和城市的關係,他們對社會運動的看法、態度,我決定不了。」這部未完成的作品,正見證著香港十年間的轉變,而政治運動對書中後半部分的內容有著關鍵的影響。故事裡的兩個主要角色,教授Q和妻子瑪利亞,他們表面上對政治無感,但實際上社會運動一直推進,潛伏在周遭,時而閃現或給予暗示,跟他們擦身而過。過去一年,香港時勢劇變,迫出了許多人的政治醒覺,而謝曉虹亦在劇變之中為這部反高潮的情慾小說收結。
「這本書經歷了雨傘和反送中,在這個時候完成,當然也受到了運動的啟發。運動翻出了城市的潛意識,因此也讓我們更清楚地看見城市裡的人,包括那個潛在的,讓我們感到意外的自己。」謝曉虹如是說。
與教授Q的距離有多遠
《鷹頭貓》雖然寫香港,也寫學運,但並沒有搖旗抗命式的政治表態。一如謝曉虹過去的行文風格,書中未有明確指向現實,而是在悉心裁剪的魔幻與詩意之間,換上大量轉借的稱呼:陌根地、維利亞、剎難、先鋒共和國、孤舟大學、吞雲港……社會事件的蛛絲馬跡,就這樣滲透到教授Q與人形玩偶的偷歡戀事,但當然,麻木自私的教授Q對外在一切毫無感覺。看得膽戰心驚的是,讀者可能認識謝曉虹作為小說家的那一面,但作為大學教師與學者的一面,或許無從窺見,而《鷹頭貓》的主角——長年累月游走於學院體制、躲在辦公室埋首學術研究、不擅應付權力鬥爭、為教席而惆悵的腐敗中年教授,會否都是作者的符號化替身,或內心投射的一個惡俗分身,藉此寫成一部自我醜化的半自傳。
正如謝曉虹在另一篇訪問中所指,此書是「少數我感到缺乏足夠距離感的創作」,讀者如我開始在字裡行間尋找線索,到底作者與教授Q的距離有多遠。「你不是說我像那個中年發福的教授嘛?」謝曉虹笑得合不攏嘴,而可能發現我問得太誠懇,她轉而認真回答:「作品寫的是大學發生的事,我自然會將一些見聞放進去。故事角色對制度的不滿、遇到的挫折,可能多多少少都是我的想法,但那個人物距離我很遠。」
她接著說:「教授Q是一個年少時居無定所的偷渡者,中年才進入學院,他並不認同這個城市,甚至會想像自己是外國人。我是想寫一個處身於香港的邊緣人物,而教授Q的視角充滿盲點,我們也不能把他的看法完全當成小說的立場。」
「喜歡說學生是文盲的他,怎會是我的分身?」她好像覺得我的疑慮太蠢。
學院制度只是遊戲
《鷹頭貓》之中,許多情節都處理得夢幻繽紛——像為了滿足教授Q這個超齡白馬王子而鋪設,與之相對,卻是透過教授Q的失格墮落、各種堆砌的繁文縟節,直白展露了對現實香港學院氛圍的批判。「教授Q夫婦不僅僅對社會運動冷漠,事實上,他們也一直冷待自身的慾望,生命的熱情從沒機會散發。你可以說,他們本身也是某種僵化生活方式的受害者。小說聚焦於大學制度的一些荒誕之處,但大學體制並非獨立地存在,它不過是這個社會某種管治模式的縮影,教授Q夫婦的生活態度,其實和殖民歷史、城市空間的設計、媒體和語言運作等等也密切相關。」
而置身大學體制多年,謝曉虹一直對學院環境有所警惕:「體制的要求及它對個人的賞罰,有時只能看成一種遊戲。教授Q就是太過當學院遊戲是真的,所以賣了自己。」她轉念一想,又說:「我不喜歡將自己看成一個學院的人,如果真要有一個身份認同的話,我仍覺得自己應該是寫作的人。寫作反而比較真實,是我可以依存的部分。」
不過,謝曉虹承認,大學的教學生涯確實已對她帶來許多改變:「其中一件事,是我經常都很在意的,就是自己的生活變得舒適了。過於安穩的生活,對於寫作並不是一件太好的事。」
她說得有點猶豫:「最近大家開始會感慨,有些事,原來一夜之間就會消失。當你生活得太舒適,要放棄的事太多,你的可變能力就會減少,我盡量不想自己變成這樣。但當你太舒適了,就會習慣,我希望有朝一日要離開時,我不會覺得太痛苦。」
儘管謝曉虹強調自己跟小說裡的老教授看法不同,並不認同他的視點,但是,當她提到學院生活有著某些無可選擇和無奈的時候,書中那積惡成魔的教授Q,可能正是作者預視自己未來的最差劣版本。
寫作班的快樂時光
據聞《鷹頭貓》出版之後,許多曾經上過謝曉虹寫作班的門生都自覺罪孽深重。如果親愛的作家老師最終被學院制度磨平,鈍化成教授Q這樣的失格中年,寫作班上那些「荷爾蒙過盛的火熱文字」或是其中一個毒害源頭。對一位向來慢熱、自閉,喜歡做手作書的作家來說,周而復始的指導課程,可能是一種精神折磨。
「我的創作意欲從來沒減少過,只是花了不少時間工作、生活、寫學術論文……當然也因為自己寫得相當慢,所以沒有太多作品出版。」她說。
「但正好讓我澄清一下。」謝曉虹答道:「如果大學的教書生涯真的帶給了我創作上任何傷害,那絕對不是源於寫作班的學生,或教授創作的經驗。閱讀學生的創作,幾乎是大學工作中最有意義的部分。我始終記住的是如何獨自在辦公室裡,因為讀到好作品而激動得手指發抖。」
說起來,謝曉虹任教大學寫作班已有多年,在她自覺最快樂的時光裡,今日香港許多年輕作者、文學雜誌編輯,或文學獎得主,都跟她有過一課之緣。「看到昔日在課堂上相聚過的人,在寫作上摸索出不同路徑,自然是讓我欣喜的。但我不會天真以為他們這些成就直接與我相關。」她形容,課堂上只是扮演「教者」的角色,不會完全嵌入其中:「那不過是制度給予我的一張皮而已。寫作是一種邊緣行為,它的本質就是質詢主流現實,因此和大學體制有著根本矛盾。然而,我也不是要否定體制裡的寫作教育。大學的資源和制度,確實給寫作人提供了空間。」
從文壇新人到寫作班導師,十多年間,謝曉虹見證著香港文學生態的轉變。「年輕的作者,受到注意的例如沐羽、洪昊賢、梁莉姿……我開始寫作的時候,網上媒體尚未蓬勃,還是需要透過傳統的文學雜誌、文學獎去建立自己的位置。」但相對今日的新生代作者,她覺得寫作的樣態已不可同日而語:「年輕的作者很早就在網上發表作品,根本不需要經過資深編輯的提拔,亦不需要傳統文學雜誌這個體制作為階梯,因此形式似乎也有更多可能性。」說罷,謝曉虹一如既往自嘲:「其實,我不少『學生』的Fans多過我無數,哈哈。」
小說不應簡化為立場宣示
在這個山雨欲來的日子推出新作,難免要問,政治嚴峻的當下,要如何握緊筆杆,面對世道崩壞而不迂腐,小說創作是否能夠扮演某種角色。「但它不是為了扮演某一角色,或為了成就某一功利目的而存在。」謝曉虹覺得,五四學運或是一段值得今日香港引以為鑑的歷史:「當時很多作家都有同樣的問題,都就快亡國了,為何我還要寫文?但五四的經驗就是告訴我們,正好不是這樣,有些作家後來完全否定了自己的文藝創作,投向政治化書寫,但到今日我們回頭再看,是很可惜的,它將一個文藝世界變得很狹窄,亦再沒有其他可能性。」
「我覺得對待威權,最好是站在自己的位置,別輕易被動搖。寫作以及我們對世界的看法,應該是複雜、豐富的,不應該基於某種政治壓力變得簡單和二元對立,亦不一定要跟某些政治事件直接對位,高壓之下所有事物我們都會問A還是B,但回答A還是B,是簡化了自己的生命和選擇空間。」
謝曉虹形容,無論置身怎樣的政治現實,小說都是一個充滿了可能性的世界:「恐懼與自限當然會扼殺創作,但如果把寫作簡化為某種立場的宣示,同樣也是對那個世界的戕害。」她接著說:「文學要做的事,跟公民要做的事未必一樣,作為公民,參與某些社會運動,扮演什麼角色,與作為寫作人的身份是不同的。而香港社會之所以可貴,是因為我們本身有比較豐富的文化資源,看到不是狹窄單一的世界。這是我們需要保存的。」
「我曾經喜歡過很多成名於八十年代的大陸作家,但坦白說,我對今日的他們是很失望,或者因為他們生活變得太舒適安穩,當政府對文藝的控制逐步收緊,他們似乎也知道何時踩到底線,就不再寫。這是很可怕的。一個寫作的人,不應該如此,但我亦不覺得寫作就是要改變世界。我們從來不知道寫完一本書對世界有何作用,寫作是提出問題,然後讓讀者自己去思考,而不是你想寫一本書去推動某些事情。」
說著,謝曉虹再次提起筆下的教授Q。「他就是放棄了寫作,放棄了人的熱情。你只要對世界有感覺,對某些事情就會有反應。但他已經磨平到一個地步,對所有事物都再無感覺。」
「或者,如果香港人習慣了當下的處境,有朝一日都會像他這樣。這是我覺得要時刻提防的。」她說。而我開始理解她為何會有驚人耐性去創作一個自己不認同、甚至鄙夷的人物,挖掘他的內在問題。
訪問翌日,突然收到她捎來的一個短訊。
「或者,教授Q正正是一個我並不希望成為的人。」是作者交出的最後結論。
「但我如何看待教授Q,或教授Q是否作者本身的自我投射,其實不重要。一本小說有它獨立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