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不分年齡學歷，可能佔近一半人都喜歡韓國，煲韓劇，追韓劇，吃韓國料理。（曾幾何時）瘋狂到韓國旅行。但筆者剛好是另外一半。無論是韓劇還是韓星，素來後知後覺興趣一般，但裴斗娜是唯一例外。最大原因是，就算一切韓流都完全無法將你打動，你都可以在韓流以外的其他領域，被裴斗娜的魅力打動。
演過奉俊昊、朴贊郁鏡頭下的怪奇少女，而又同時演過日本電影、美劇，演過 Steven Spielberg 的史詩式製作，演過性感打女、古裝劇醫女、重案組女幹探、充氣娃娃、離婚人妻⋯⋯如今剛好 40 歲的裴斗娜，演員 CV 極其華麗多變，而且非常國際化。早在那個還要看盜版 VCD 追劇的年代，出道初期裴斗娜已很耀眼，主演過不少韓劇（但不熟悉韓劇的我沒有看過），並且憑著《貓咪少女》（鄭在恩執導）、《綁架門口狗》（奉俊昊執導）和《復仇》（朴贊郁執導）等作品，成為千禧年前後獲獎無數的韓國影壇女新人。
過後幾年，裴斗娜到日本短暫發展過一段時間，代表作不多不少，就是《琳達！琳達！》（山下敦弘執導）和《空氣人形》（是枝裕和執導），堪稱在日本發展得最出色的韓國演員。然而，裴斗娜的從影目標並不是日韓兩邊走，日本只是後青春期的小跳台，三十歲過後，她一邊是韓國實力派演員代表，另一邊則進軍國際，憑著《雲圖》和《超感八人組》等作品成為國際影壇知名度最高的韓國女星之一。
法韓合拍的愛情小品《緣來客運站》（I am here）最近在香港上映，相信絕大部分觀眾都是因為裴斗娜而入場 —— 具有國際名氣的裴斗娜，無疑是跨國合拍片的女主角不二之選。電影明顯參考了 Tom Hanks 經典之作《機場客運站》，亦可視為《迷失東京》和《北京遇上西雅圖》的首爾版，故事講述 Alain Chabat 飾演的寂寞法國大叔，跟裴斗娜飾演的韓國女子 Soo 遙距網戀多時，終於決心飛去遠在地球另一邊的首爾尋覓伊人。相隔十萬八千里的網絡情緣，一切往來、一言一語都可以引起無窮想像，然而，當飛機到埗，踏出機場禁區，既不見倩影，然後發現手機短訊從此已讀不回，異地戀事由此粉碎。所有浪漫原來都是經不起驗證的假象，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再等下去 —— 正如觀眾們耐心看了大半個小時，原來都只不過是首爾機場旅遊特輯。為裴斗娜而入場的人，相信跟法國大叔一樣大失所望，望穿秋水，捱了半部電影，原來女主角的出場時間居然少過一個「廁所位」，她不過只是這部法國電影、這個法國傻佬所錯認的海市蜃樓。
電影本身拍得不差，但有著一種耐人尋味，讓觀眾心情複雜的「失望」。而這種「失望」某程度上準確地呼應了故事中寂寞大叔抵達首爾的一切落空遭遇。以為會出現的情人，沒有露面，以為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是他遇到的、觀眾看到的，只是一些完全不相干的瑣碎風光。裴斗娜所飾演的角色 —— 說穿即是一個網上結識老外假扮上流名媛的平庸中女，異地情緣原是虛幻，當你一走近，就會失焦。
在九十年代的《迷失東京》，Bill Murray 和 Scarlett Johansson 來到文化語言兩不通的東京大都會，他鄉遇故知，發展出一段萍水相逢的忘年之戀。二十多年後科技發達，人手一個社交帳號、開Live、做 KOL 已很平常，異地情緣好像不再是天方夜譚，文化、語言甚至年齡的差距反而引人入勝。但直到真正相遇，看清楚真面目，裴斗娜「點醒」法國大叔，是他一直迷失在一廂情願的浪漫想像中，自以為對方是夢中情人、志趣相投的天作之合，其實根本對她的真實人生毫不認識。
《緣來客運站》絕對不是裴斗娜的代表作，甚至只是玩票性質客串一下，負責「騙」觀眾入場而已，但電影有趣的地方，不在於這個錯愛與受騙的故事，而是它的弦外之音。全片僅出現了數分鐘道破網戀騙局的 Soo，某些地方讓人想到裴斗娜自身的寫照。從好幾年前的《雲圖》，以至後來《超感八人組》及這部《緣來客運站》，都有相同的感覺。裴斗娜在國際影壇確是炙手可熱，但往往都逃不過一種遙遠、淺白而片面的東方美人框架。正如電影中法國大叔盲目迷戀 Soo 這個異國女子，正是現實中裴斗娜受到外國電影青睞，成為高端時尚品牌寵兒的同一情況，都不過是在無知與不熟悉的前提下，單單看上了她的美艷和異國風情。
能夠進軍國際，是不少亞洲演員求之不得的機會。事實上，從《超感八人組》到近年的《屍戰朝鮮》（《李屍朝鮮》），裴斗娜甚至成為了 Netflix 全球版圖的韓國代表。在韓國，她的神采和演員才華無容置疑，而在國際片集、多國聯演的名單之中，她幾乎是某類型東方美人角色的首選。但其實後者很大程度只是消費其外貌、性別、國籍身份（而且擅長多國語言）的基本優勢，佔去演員身價的最大比例，卻沒有深入發掘過她的演員特質。誠然，外國電影需要的，對她所想像的，很多時候確實就只是一個匹配的角色，一個性感、冷艷，擁有異常吸引力的東方美人。這無異於一個「高配版本」的景甜，卻比起裴斗娜本身擁有的質感貧乏得多。其實她的出色演技、駕馭不同角色的可塑性之高一直被低估。介乎美和粗糙之間，溫柔與暴烈兼具的獨特演員氣場，亦不是就這樣一個東方美人的形象可以概括。
但正如《緣來客運站》的法國大叔，為見夢中情人一面不惜跨越十萬八千里，看似浪漫，其實膚淺，如果真的愛她，就不會發現與想像有落差就黯然離開，而是留下來了解對方，認識她在韓國的生活，她的工作、成長環境和真正美麗之處。但到頭來，法國大叔就像電影本身的視角，因距離而產生的迷戀和迷失，並不是真正的愛。Soo —— 抑或裴斗娜，只是充當一個對他來說方便和不需要花力氣去理解的對象（因為他甚至不需要學懂韓語）。而這樣的視角，漸漸成為了裴斗娜中年過後在國際圈子裡某種庸俗的定型。她迷人，卻又好像一直不被真正愛上。
份外懷念那些年日系畫風之下曾經讓我投以無限期許的裴斗娜。山下敦弘曾經說過，日本電影喜歡經營微小的質感，或者口味上就是不夠國際化，但念念不忘的始終是那個一唱起 Blue Hearts 就變得判若兩人的韓國插班生，那個神情空洞內心卻不匱乏的人偶少女，讓人印象深刻，是因為日本沒有，韓國女星亦沒見過，但今日游走於國際卻逐漸流失了的，裴斗娜所獨有的質感 —— 而不是某部跨國科幻片集裡的性感演出，或招致法國大叔誤墮情網的異地戀曲。
容貌上的歲月痕跡並沒有破壞我心目中的裴斗娜，然而，當一個演員的氣質，隨著她的從影路向及名氣而不再被需要，繼而稀薄消散，這可能比起她在一部主演作品中只有幾分鐘的戲份更讓人傷感失落。
*原文刊 Madame Figaro
